本帖最后由 杜凯然 于 2020-11-1 21:38 编辑
我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句话:
(一)相信自己艰苦的努力。
(二)学习。在任何条件下,都明白学习的重要。
(三)知道孤独的力量。
(四)走到最后可能只是换来一场漫天的飞雪。
(五)知道有一种震撼无限迷人。比如星空,比如蚂蚁。
(六)知道大多数旅行中没有同伴。
(七)知道事物的表面往往是假的。
(八)知道过程的美丽。
这是我养过的一只猫写的,他叫塞谬尔,
这是他写作的《一只猫的几点修养》中残存的句子。
纸张已经破损,掉落在书架后面很多年了。
书架靠着墙壁,消失在时光里很多年了。
墙壁支撑着房屋,房屋卖给一对老夫妻很多年了。
那座城市在北方,遥远得如同邮寄出去的信件。
之后我来到他乡,一个生长棕榈和芒果树的地方,
在海边的小镇租一处房子。
渔船不时传来汽笛声,伴随着孩子们的喧闹。
我开始习惯这里的语言。
北方初秋的夜里,听到门铃声。
我推开大门,走廊空荡幽暗,
街边的泡桐树,落叶离开枝条。
一只流浪猫站在我脚下。
黑得就像山洞,黑得分不清四肢和身体。
黑得只剩下眼睛。
我把它让进屋子,这就是以后我称为塞缪尔的猫。
有一天,我们隔着台灯讨论什么是美好时光,
我们不欢而散。
塞谬尔曾经四处流浪,沿着铁轨行走,
漫游西伯利亚最后来到中南半岛,
从越南开始一直走到尼泊尔。
他会说俄语、越南语、泰语、缅甸语、客家话、粤语、上海话、温州话、尼泊尔语。
我想起塞谬尔。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后来他离开了,再也没有消息。
偶尔翻开日记,想起模糊的日子,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想起北方的家园。
在异乡的雨后,
在看到浑浊的湄公河入海的时候,
看见街对面仿佛是当年的行人。
想起北方的家园。
离开的不经意,不经意间就是永别。
家园的时光不会流动,只会蔓延。
我坐在书桌旁,塞谬尔趴在我的对面,
我们中间隔着棋盘。
猫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
我在考虑下一步怎么落子,
猫在对面洗脸,然后转头看着别处。
我给猫倒一碟儿牛奶,放在棋盘旁边。
塞谬尔以微弱的优势赢我。
我开始收拾棋子,猫甩着尾巴慢慢离开。
北方的那座城市
在阳光里,
在月光里,
塞缪尔变得模糊。
终于有一天,不见了。
我来到这里,租一处房子,位于一栋旧楼顶层,
它有暗红色的砖墙和拱顶的门廊,墙面覆盖着藤萝。
中午时分,走过一片碎砖乱石,走过嬉闹的孩子们,
向那栋旧楼走去,几只鸡在墙根下啄食。还有跳动的青蛙。
从前这里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医院,
我来的时候它已经破烂不堪。
碎砖遍地的院子散发着砖石的清凉,
它比泥土要多一丝热烈,
就像北方炉火正旺的冬夜,在屋子里晾衣服。
有水的宁静,有火的光亮。
它们来自记忆,来自虚无的背景。
在老楼的阴影里走进拱形的门廊。
躲开水果筐和挂在墙壁上的自行车轮胎。
凤凰木和三角梅的芬芳弥散在阳光里,阳光挂着蜘蛛网,银光流动。
门厅的中央,主楼梯向左右两个方向岔开,通向天空。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楼顶,上面残存着悬挂吊灯的铁链。
楼里分隔成小房间,墙壁被烟熏成黑色。
这里居住着许多家庭,许多人,许多人还没有回来,
老人们默默编织鱼篓,在楼顶晾晒鱼干。
雨季刚刚过去,院子里还有积水。
植物伴随蒸腾的水汽生长。
孩子们在下面的树荫里游戏。
走到楼顶。
天黑下来的时候,能看到海面的灯火,渔船闪着红光,
行人在街上行走,他们并不遥远,实际却是前生后世的距离。
塞谬尔趴在厨房的门口,凝视煤气灶蓝色的火焰,
凝视黑暗的壶底。
塞谬尔预测到我会离开,
预测到我的桌椅和铁床被遗弃在废品站的仓库。
塞谬尔在寻找词汇,词汇散落在不同的时光里。
道路,长长的句子,连接两个城市。
会有人想给远方写一封信。
一生该有一个结局。
词句没有意义,词句不过是一场烟火。
活在烟火里,把瞬间幻想成永恒,如同窗外的城墙。
有人写一封信,给远方。
有人走在信纸上,如同走在积雪的荒原。
北方一栋民居的窗口,能看到城墙。
父亲在书桌边起身离开,他看过的书籍画满记号,
红蓝铅笔的颜色伴随他走到最后。
有人想起遥远的岁月,
遥远不能让岁月变得美好,却让岁月分离成无数的细节。
细节重新编织,编织成网。
塞谬尔趴在厨房的门口,凝视煤气灶的蓝色火焰,
如同凝视遥远的凄凉,凝视是在寻找内心的世界,
恍惚之间,青春开始远去。
厨房窗台上的调料瓶,
煤气管道的开关扳手一直在那里,
不锈钢的冷光连接星斗下的铁轨。
塞谬尔告诉我,没有返回的列车,那是假象,
列车是一串梦境,
站台的喧闹遮蔽脚下的荒芜。
候车厅,铁轨,车厢,都是假象,
也没有旅客,
枕木,从童年铺向天空。
我写一封信,我的句子加重夜的黑暗。
走在街上,那些灯火和广告牌是舞台的布景。
触手可及,远在天边。
我们走在街上,
深夜里的围墙,残存的路灯,顶着荒草的出租车,
在地铁站,我告诉墙壁,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这座城市早已消失,人们只是行走在飘散的碎片里。
秋季的黎明,乌云如同蒲苇。河流闪动银色的波光。
往昔死去很久了。
不存在往昔,不过是死去的自己。
渐渐死去的,漫长的过程如同等待一列停运的火车,
琐碎平淡的生命,避免把目光集中在天边,别去凝视绝望。
送别既没有语言也没有让对方感觉到。
远远地看着你离去,在蓝色的冬日凌晨。
即使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要回头。
塞谬尔拥有黑色的身影,
塞谬尔从来不笑。
塞谬尔很少谈起自己。
往昔的日子是有些逆光的照片,
猫回头看我,尾巴的摆动是唯一的表情。
现在那个房间只能留在照片里。
地板的颜色,窗外好像可以永久存在下去的景物,
树木、水泥围成的草坪、立交桥、角楼、远处烟霭中的大厦、窗帘,书桌,床铺,
一切都在转身之间停留在某一时刻。
漂流,不知去向。
只有猫的目光,穿越冬夏。
塞谬尔的眼睛平时不经常睁开。
有一次我们去超市,站在滚梯上,
猫看着我,那双眼睛让我记住了那个日子。
平静中震撼的时刻。
我的铁床在废品站的仓库里,被人遗忘,
在锈迹的包围中,它想起盖着印花床单的早晨。
阳光从窗子和阳台照进来。
楼下还有车子发动的声音。
隐隐约约能听到行人说话的片言只语。
阳光如潮水而来,带走一切风景。
猫在半夜的阳台上睡觉。
外面的车灯不时照亮玻璃。
仿佛夏的天空,冬的地面,
我们曾经走过一段旅途。
塞谬尔告诉我,洁白如此忧伤。
洁白的云朵,无边无际。
家园的立柜,壁橱,书桌,椅子上的旅行包,钟表,台灯,
渐渐失散,失散在公路、铁路和乡村的土路上。
我的书桌在乡下的一家五金工厂,背负着账本和计算器。
它上面曾经有一块玻璃板,玻璃板压着一张发黄的地图。
塞谬尔告诉我:我的窗台上小小的鱼缸,它没有边际。
隐藏着两个世界无法沟通的宿命。
你好啊!金鱼先生!我是一只猫。
我的全名是:亚历山大•尼古拉•彼得洛维奇•张永福•德钦巴登顶•穆塔瓦基尔苏丹•洛克恩•巴色•坤泰•阮明雪•扎西多吉•塞谬尔。
你喜欢我吗?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好好活下去。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2020年11月1日修改
杜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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