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祠堂一个庄子都是姓吴的,就一家姓王的外姓,当家的叫王厉害。
解放初期剿匪反霸的时候,镇子上几乎每到逢集都要敲人(枪毙人),被镇压的人大多是土匪恶霸。王厉害不识字,却老是去布告底下看热闹,看到勾魂榜上红彤彤的大叉子,往往拍胯跺脚地喊厉害,久之,王厉害的名字就落下了。
按说王厉害在村子里是孤门小户,一不在宗,二不在派,但他专管吴姓宗族里的事情,谁家兄弟分家不公闹包子,他去管;谁家婆媳不和对骂厮打,他去管;谁家说的媒茬儿要黄,他去管;村组干部暗地里套取了村民的地补钱,他也去管,事无巨细,只要是有矛盾纠纷的地儿,都有王厉害在。王厉害管事不会捏着嗓子说话,总是高腔大调,声震四邻,些小的事情,矛盾双方都会迎刃而解,都怕王厉害嚷嚷出去,丢人打家伙。一个庄子的人都说这老汉公道,还不跟人计较。
王厉害是党员,土改时入的党。历来的支部和村委选举,群众们都要听王厉害怎么说的;村委会也要把王厉害请去,和他商量候选人名单。王厉害说哪个候选人办事不公平,手脚不干净,这个人一准当选不了;也有想当干部的人不信这个邪,摽着膀子跟王厉害别劲,结果王厉害一声吆喝,全村委的老百姓嗷嗷叫地闹起来,选举箱被跺个稀巴烂,没办法,重来。
有一年,起秋旱,秋庄稼正扬花,老天不下雨,庄稼苗歪头搭脑堪堪要枯焦。村里十多个老太太去庙上求雨,给龙王爷许下大愿,三天内要是落下透墒雨,村子里请戏班子唱七天大戏。果不其然,下了一场大雨,秋天的收成有了指望。老太太们找王厉害说道唱戏的事情,王厉害说,唱,咋不唱嘞!这事我去办。
王厉害去村委会说唱戏的事,村支书说,大叔,亏你还是党员哩,迷信的事你也信它?王厉害说,咱先把迷信的事放一边,就是这场喜雨也值得庆贺。老百姓乐意的事咱就要紧手办!支书笑着说,你厉害,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但有一条得说前头,村委会这个庙穷,支付不了戏价。王厉害说,雨也不是单单下谁地里了,大家都得了济,唱戏的事还得大家棚架。我组织人下去收粮食,把收来的粮食卖了挡戏价;粮食钱不够,村委就要掏腰包填补。支书说,大叔你去办吧,我负责补豁子算了。
王厉害在庄子里找了十几个年轻人当脚力,对他们说,咱们分班子去收粮食,别管到谁家,好言语对人家,随心便意,给多少粮食都中。有言在先,为老百姓办事没利可图,公家没钱开支,烟茶不管,到饭顿各回各家吃。有个年轻人问,都去哪些地方收粮食啊?王厉害瞪眼说,你爹娘把媳妇给你娶回来,没人教,没人调,不二年你老婆扑通扑通屙两个双生儿子,咋弄的?方圆这十里地,哪个地方下了透墒雨,就去那个地方收,这恁简单个事儿,还要我给你指点么!
有三个年轻人去关爷庙沟收粮食,不到晌午就收了二三百斤,来到会计刘祖贤家打了迟钝。刘祖贤是个识字人,精打细算的很,眯着眼问道,你们三个奉了谁的差遣啊?现在一不收公粮,二不追提留,这样的凭空摊派,我一粒粮食也不给。回去给王厉害说,他那个西庄的土地爷偏偏到我这东庄不灵!三个年轻人回来气嘟嘟地跟王厉害学说了这话,王厉害呵呵一笑,这事你们别管了,我到时候自有办法治他。
王厉害请来了剧团,大戏唱到第三天的时候,王厉害趁换场次的时候蹬蹬蹬上了戏台子,把台子前的麦克风捉到手里,大声说道,别看我瞎字儿不识,心里这个账本记得溜清,我把收粮食卖的钱给老少爷们说道说道。麦子收了四千六百五十斤,卖给粮管所,给现款五千三百九十四块钱,我这儿有字据。戏价是唱一天一千块;剧团的兄弟姐妹说派饭吃管的不赖,很感动,表示要唱够七天。啥也不说了,这五千多块钱都给人家吧! 台子下面的看戏群众哗哗地乱拍巴掌。
王厉害话锋一转,问道,关爷庙沟的刘祖贤来了不?恰巧这天刘祖贤来看戏,在戏台下高声应道,来啦!咋着?王厉害盯着他问,这戏你也能来看?你心里不讨愧得慌!刘祖贤抗声说道,戏是唱给大家的,要是在你家院子里唱,我还真不去看哪!王厉害说,不错,是唱给大家的,可是这个大家都是兑了粮食的。你们庄子上一个五保户都端出来两瓢麦子,你凭啥不出粮食?刘祖贤说,就凭你是一平二调,就凭你小板凳扔河里---强充有腿的鱼,这粮食我就是不出!王厉害哈哈笑了,听你这话,可像是一派正义哈,我问你,高速路赔付给你村子的荒地钱,你凭啥私自扣下来?不就是群众反映强烈,我在党员会上提了一回,你怀恨在心嘛!
戏场顿时骚动起来,村主任也在看戏,看到要闹事,跑到台子上抹肩拢背把王厉害弄下台子,边走边劝,大叔消消气,谁不知你的厉害;逮个兔子不剥头----给他留个脸吧。王厉害挣着要回台子上,嘴里不住地嚷嚷,刘祖贤,这戏你不但没脸来看,就是以后赶集上店,你也得带着驴蒙眼!
腊月二十三晚上,八十六岁的王厉害无疾而终。一个庄子上的人都来吊祭。老年人掉着泪说,王厉害是老灶爷托生的,凑小年儿上天言好事去啦。支书村主任也来了,支书说,大叔生前好热闹,咱吴家祠堂有现成的锣鼓家什,出殡那天,咱就敲锣打鼓送他老人家吧!
大雪初霁,四野皑皑,里许长的送葬队伍煞是显眼;威风锣鼓响如春雷,苍松翠柏环绕的墓地上空,被惊起的乌鹊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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