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田明辉和杨倩的婚礼盛大而隆重。许杰到得早,看到他们男的西装,女的婚纱,还都化了浓妆,在旋转门外站着,忍不住发笑。田明辉笑道:“从来不穿这么正规的,浑身不自在。”杨倩笑向许杰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啊?”许杰笑着说:“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因见史艳红等老同事们陆续来了,就先进酒店去了。
大厅里,杨倩一家子正和田明辉的父母、妹妹攀谈,一见许杰,都笑迎过来说:“还是小杰是自己人,来得这么早。”许杰跟田明辉的父亲、耳聋的母亲、朴实的妹妹招呼,笑说恭喜;又跟杨倩的爸爸妈妈拉手,杨倩的母亲和许杰的母亲同属“六姐妹”,见了许杰更是亲热。
不久钟雨城、郑羽也到了,有说有笑的,一时看不出异样;跟着吕瀚洋也来了,刘芳虽然怕冷清,但这种场合她又不惯出席,躲着没来。之后就是贺客盈门,潮水般一波一波。男方的亲戚、同事、领导如秦局长、许局长、余局长等,固然壮观;女方那边的来宾阵容却更为亮丽,人数也多出一倍,活现出新娘家的显赫权势。许杰跟男女双方都是好友,被安排在贵宾席上,和他爸同一待遇,只是不在同一张桌子;吕瀚洋等坐得相对次要一些,那些没有一官半职的远远打发到角落里去了,届时想要观礼,得有长颈鹿的脖子才行。好在喜宴吃多了,也麻木了,无非唱歌游戏荤笑话。
许杰旁边是钟雨城和郑羽,因为从理论上说,许、钟仍是新郎最铁的朋友,就算有隔阂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只是管理局的同事人人有数,许和钟虽然并座,一个是纯金,一个是镀金,成色就差得远了。
主持人上台主持,如果说他妙语如珠的话,那么他掌心里的小卡片就是盛产珍珠的优质河蚌。他时而幽默,时而深情,时而调皮,时而正经,大段大段似曾相识的祝福语从台上滚落下来。后来他累了,把话筒移交给证婚人。证婚人累了,转交秦局长;秦局长还没等累了就给了许局长。许局长今天没有重蹈覆辙念错新娘的名字,话说得简短实在,大概是对一对新人颇为了解的缘故,言之有物,寓庄于谐,倒比其他人说得好。后来他把接力棒给女方的领导。这样传递奥运火炬似地传了一圈,又回到主持人手上。他提议大家为新人的美满干杯。众人鼓掌——这一次是发自内心。
吃了几道菜,送花的小姐们鱼贯而入。她们来自不同的花店,神态语调却高度一致,嘴角的微笑保持多少度才算迷人,事前一定研究过的,笑得像孪生姐妹。大花篮一篮一篮又一篮,很快淹没了舞台。主持人和男女主角困在万紫千红中,如同郭靖被困桃花岛。幸而酒店早有准备,一批七八个小伙子从台后掩上去,一人一篮,来回数趟,转眼间清出了一块空地。
接着继续吃,许杰一边就跟钟雨城、郑羽叙叙旧。客人们开始起哄,捉弄公公婆婆儿媳妇。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声中,郑羽果然如吕瀚洋所预料的,对许杰大说田明辉的坏话:“田科长现在神气了,你们兄弟三个同一年入局的,你是大学生,我们雨城是副主任,他是正科长。”许杰说:“是啊,他真能干。”郑羽嗤之以鼻,在一片嘈杂的声浪中,说什么也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她仍套着许杰的耳朵说:“能干是假的,能送才是真的。你知道雨城为什么是副的吗?因为他死心塌地跟你好,跟你爸爸走;你知道人家为什么是正科长吗?因为人家会算帐,既跟你称兄道弟,又四时八节给秦局家送礼,上的是双保险。”许杰不信:“不会吧?”郑羽一笑,妩媚有如史艳红,她也的确越来越向史艳红看齐了:“傻了吧你?你不记得,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你,小田不是一张白纸?是因为有一回无意中我看见他提着礼物上秦局家拜年。”许杰心道:“什么无意中,多半你自己也是去送礼的,他在前,你在后,被你讨了个顺嘴便宜。怪不得你能从临时工变成正式编制呢。”郑羽观察着许杰的脸色,满意地说:“想起来了吧?还有啊,那次你和小田下象棋,为什么先说要他读检讨,后来交了份检查就算了呢?这里面的文章大着呢!”
许杰明知她说的是实情,可对她的抵触还是超过对田明辉的。他印象中的郑羽精明低调,锋芒不露,处处衬出史艳红的张牙舞爪、俗气熏人。此刻他身边的郑羽活脱脱是个年青版的史艳红,自以为是,搬弄是非,市侩小气,都占齐了。几年前的郑羽唯恐别人看出她的聪明,几年后的郑羽是只怕别人不知道她聪明。当然她的“情报”有用,至少让他看人更客观些,于是他笑了笑说:“人在江湖啊,小田也是身不由己。”郑羽说:“我们雨城就从来不踏两条船,一心一意给许局做事……”
她的话被一阵口哨与喝彩给压倒了,她这才看到史艳红上台献唱了,是其百唱不厌的《心相印手牵手》:“心,心,心相印;手,手,手牵手。你靠我来我靠你,一步一步朝前走。心相印……”
客人们免费伴唱:“心相印,”
“手牵手……”
再度伴唱:“手牵手,”
史艳红:“爱情的道路铺满锦绣哦哦哦——”
郑羽不屑地笑了一声,刚好史艳红的目光正扫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郑羽的不屑之笑神奇地转为友好之笑,双手轻拍,打着节奏,还率先叫了声“再来一首!”在她,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在许杰看来,不免有惊心动魄之感,想贾宝玉说女人出嫁前是珠子结婚后是鱼眼睛,竟然有这么现成的例子!
史艳红当真又唱了一首更有观众缘的:“大姐姐看上他人才好,二姐姐看上他有办法,小妹妹看上他勤劳能致富,想得脸上羞答答。哎呀呀走了桃花运,个个都想嫁给他……”她并且笑指田明辉,用话筒说:“田科长,你虽然长得帅,也不能姐姐妹妹的花心,要专一地爱我们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然我们也不帮你了。”田明辉尚未答话,杨倩大大方方拾起另一个话筒说:“他不会的。”台下欢声雷动。
史艳红唱她的,郑羽说她的:“所以呀许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谁跟你更贴心你要有数。雨城呢,就吃亏在心太实,不像小田送礼还不够,还在秦局、余局他们那里搞小动作,打我们雨城的小报告。”许杰说:“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学学吕瀚洋?”郑羽说:“他?局机关不待,要跑到企业去,为了明哲保身,连前途也不要。”许杰替她续上饮料,一边说:“做世外高人有什么不好?”郑羽喝了一口橙汁说:“能置身事外的,可以说是高人,也可以说是废人。”许杰听了,不觉寒心,嘴上却说:“你倒是信任我,连这种话都说。”郑羽笑道:“你是我老公最好的朋友,不信你信谁?还卖了我不成?”
史艳红下台了,郑羽上去唱了首《好日子》。田明辉、杨倩遥遥向她举杯,她向他们挥手,相互笑得如胶似漆的。许杰在田明辉夫妇的一再催请下,唱了一首《携手游人间》。他最不爱在宴席上唱歌,像以前到大户人家唱堂会。听的人又不专心,音响效果又差。所幸今晚的调音师还比较敬业,那话筒居然并不嗡嗡嗡的发闷,他那和众人相去甚远的清幽的演绎还能听出一点味道。他下台的时候还直道歉,说“这场合实在发挥不出来”。杨倩叫了李漓来一块敬他的酒,说:“已经不错了,你以为这是KTV啊?就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慕容来,也不见得比你唱得好。”她这话一半是说给丈夫听的。李漓见杨倩又把话说到横里去了,忙打了个岔,说起初中时的趣事。
李漓说得极其自然,丝毫不显得是在帮人解围,而同学间的种种细节,她竟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许杰如何被老师表扬,如何在大扫除时偷懒,如何在校演讲时忘了词摆了乌龙,记得纤毫不差,逗得杨倩笑不绝口。许杰心领神会,和李漓一搭一档,把杨倩的注意力完全引开去了。许杰心道:“李漓真不错。虽不是那种非常亮丽的女孩子,谁交到她这样的朋友,却是毕生之幸。”
许局长也唱了歌,唯独秦局不唱。不是他不给面子,新婚大喜,他总不能唱《流浪歌》吧?别的他又不会。
许杰回到座位上,郑羽又拉着他低低地诉了许多衷肠话儿,包括田明辉走“夫人路线”之类的。钟雨城偶尔跳过郑羽和许杰碰一下杯,大多数时候,他和他旁边的客人说话,一谈谈到散席,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许杰陪着田明辉、杨倩送完所有客人,收拾完剩酒,处理完花篮。杨倩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表现不错。”许杰笑道:“那还用说。”杨倩去指挥几个至亲跟酒店善后,田明辉把许杰喊到大柱子后头说:“今天我很高兴。”他脸红红的,明显喝多了。许杰笑道:“我也为你高兴。”田明辉打了个酒嗝。许杰说:“怎么,想吐啊?”田明辉说:“没事。郑羽一晚上跟你说什么?”许杰本来觉得他醉了,听了这一问,又觉得他还挺清醒,当下笑了笑说:“问我大学里的情况。”田明辉说:“是吗?”他侧头审视着许杰,毕竟带了酒意,他的怀疑掩饰不住。许杰笑着说:“那你觉得她会说什么呢?”田明辉摇了摇头,靠到柱子上说:“谁知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能不被人说。”他身子一滑,许杰扶他,田明辉顺势一拽。他酒劲儿上来了,这一拉许杰,力气用得不小:“我真的很高兴,杨倩真好,她又像……跟你说句实话……”
吕瀚洋走过来说:“田科长醉了。”杨倩等闻声而来,架了田明辉走开。吕瀚洋说:“没事吧?”许杰说:“你怎么还没走?”吕瀚洋说:“等你一块走的。看他叫你到一边,不知道会不会发酒疯。”许杰说:“还不至于。而且,真动起手来,防守反击我是没问题的。”他做了个拳击的动作。吕瀚洋笑了。
一转眼大年二十八了。和往年一样,全家陪好婆到乡下给她姐姐拜年。许局长亲自开车,许夫人在他旁边。好婆、外公、许杰坐在后排。脚下、后备箱里,满满的都是年货。这是好婆一年中的华彩时节,姐妹情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到农村走一走,玩一玩,接接地气。再一个可能也有些炫耀的心理,有对比才有优越感,和贾母喜欢刘姥姥是同样的道理。
车开进村子,就有十来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追逐嘻笑。各家人家也都放下手里的碗筷或毛线,出来看热闹。许杰想田明辉家虽然也是乡下,离城近了,多多少少就有点小镇化,不像这里真是一派野意,一派未凿的天真,说话行事更本原,更粗朴。
到了好婆的姐姐家,许杰上前叫“姨婆”,又和姨婆的儿女孙辈问好寒喧。许局长、许夫人扶外公下车,一起把年货拿下来。
姨婆是个矮小的老人,有乡下人的机智与世故。以她这样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儿女供养的情形,能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一半因为好婆这个有力的妹妹,一半因为她自己处事的周全。像此刻,许局长、许夫人、许杰大包小包地往外拿礼物,说“这是人参含片,这是中老年营养液,这是芝麻糊、藕粉、豆奶粉,这是紫云英蜂蜜,这是你爱吃的水果糖、果子,各色小点心,这是卤蛋二十个,这是风干的鸡脯和腊肉,这是鱼干……”姨婆就立即表现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挥手说:“我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作掉了,作掉了。”——就是“浪费了”的意思。她牙齿好,和一般上了年纪的人相反,喜欢吃硬东西。
又有脑白金、鸡鱼肉蛋、速冻的蛋饺、水饺、馄饨、煎饺等等是给姨婆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闻讯赶来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大包的果冻、牛奶糖、什锦夹心糖、奥利奥饼干、榛仁巧克力是给再下一代的。一箱子款式奇巧、色彩鲜明的男女半旧衣服,和真皮的皮鞋,价格不菲的耐克运动鞋、棉拖鞋,是给老少四代人分的。他们从来不嫌弃这些许家淘汰下来的旧衣物,在这里,它们是领先于潮流的时尚。
相比姨婆的老练,她的子女、孙辈就明显地缩手缩脚,不知如何客气的好。姨婆代他们道谢,非常真诚,略带卑微,又不过了度。她从没受过正规教育,字也不认得几个,能有这般的人情练达,只能用时间来解释。许杰想难怪有人把老年人叫“人精”。
好婆笑看着姐姐一家,欣慰而又得意,觉着姐姐有这一步老运,纯然是自己的支持。姨婆看着合家上下喜笑颜开,重孙辈欢呼雀跃,也十分得意。过年过节,以及某些周末,许家来这里看望,从不空手,巩固了她在家族中的威望,使子孙对她不敢小视,不敢轻侮,服侍周到。姨婆的儿孙们也十分得意,左邻右舍,乃至大半个村子都赶了来瞧新鲜,红红绿绿、方方圆圆、大大小小的盒子袋子、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比镇上的小百货商店好多了。许局长、许夫人深谙这一层心理,每次带礼物来,都把车停在半远不远的地方,花点力气往屋里搬。过程延长了,乡亲们也看得更加清晰真切,又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外公自重身份,下车就到大屋正中的八仙桌边坐下,微笑着吃一块枣糕,喝杯清茶。直等外面分发完了,围观的散去,亲戚们进来,才和姨婆讲讲话。许局长夫妻问问田里的收成,说些城里的新闻。许杰一个人跑出去找薄薄的小石片儿打水漂。上了几年大学,技术退步,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两跳就沉落了。他同学当中会玩这个的少之又少,他是小时候寒暑假常跟好婆来这里住,一玩就是四五天,才跟小伙伴们学会了的。以前和姨婆的孙子孙女玩得很疯,一年大二年小,慢慢就有了隔膜,这次回乡,几乎找不到话讲,他也真若有所失。
河面结了冰,连小石桥也冻得发青,显得特别生硬,不近人情。许杰想起田明辉家附近那座桥,夏天的黄昏,站在上面听梅艳芳,多么安适。田明辉家离殡仪馆不远,自从有同事拆穿以后,他再去田家,不免会留意到。是真的不远,在桥上能看见火化的烟在天空袅袅变幻,如同依依不舍、百般难离的逝者的灵魂。他暗中给桥起了个名字:生死桥。本想叫“阴阳桥”,似乎恐怖的气息太重,倒是老老实实以“生死”名之,更是人间味。他到那儿就会想到许冥,今天也是。好婆暮年之人,还有老姐妹相叙之乐,他却已和姐姐天人永隔。
“小杰,乖乖,进来,别在外头吹风。”
是姨婆在喊他。姨婆爱屋及乌,和好婆一样疼他,有些心里话,私下也肯跟他说说,比如儿女老惦记着她的一点棺材本。许杰劝她不必多想:“反正有好婆呢!”姨婆总笑着说:“还有你呢,乖乖。”
大黄狗“汪汪”叫着,追着猫撵。孩子们拍手笑叫,稚拙可爱。照理说,这些七八岁的才是“小乖乖”,许杰二十四五岁的男人,被当众这么叫着,可有点不自在。但一来姨婆同他亲,二来也向许家显示她对他们全家的“宝贝”的偏爱,有些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的,也只好由她。
姨婆叫重孙子、重孙女等到她房里,把自己的面包、蛋糕、糖又分一小部分给他们,又向最得力的二孙子耳语几句。
不一刻,姨婆的二孙子和孙媳妇端了几碗饭上来,上一层是青菜,中间主体部分是小米饭,垫底的是两个炒蛋。这是逢年过节招待贵客的,说不上好吃还是不好吃,但是一番心意,得把它吃完,吃干净,剩下一粒都是对主人的不恭。许杰的母亲受不了这个,次次点名要“给我最小的碗装”。许杰、好婆倒吃得很香,有叶绿素,有粗纤维,有蛋白质,从营养学上看是当之无愧的健康食品。
吃完了,看看日头偏西,就起身说些“保重身体”的话,给各人发了厚薄不等的红包,一面向外走。汽车发动了,外公说:“还是车里暖和。”姨婆一家老小二十余口聚在场子上送行,蔚为壮观。车开出老远,他们还在原地站着。
许局长笑道:“好,又做完一件事。”好婆笑嗔:“哎哟喂,大局长下乡呼吸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有什么不好的?”许局长开着车笑道:“我没说不好啊。”好婆半疼爱半埋怨地说:“那你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许局长笑而不言。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丈母娘和女婿的感情还要融洽些,有时许局长反而觉得,是在好婆面前,才最没有压力。
许夫人说:“他们也可怜,单调地一年过到头,我们这样打断一下,就够他们兴奋地说上好几天呢!”许杰插嘴说:“对,相当于唱歌时的休止符。”外公笑道:“这孩子又乱比。”好婆叹道:“你们别怪我偏心姐姐。我小时候皮,爬到树上摘果子……”许杰抢着说:“然后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来,气都没了。是姨婆哭着不准拖你去埋,守了你三天三夜,还掰开你的牙关灌药,你才活过来了。好婆,你说了八百遍了。”好婆笑着在许杰脸上一揪说:“偏你这个猴崽子记得这么清楚。人要知恩图报啊!”许杰笑道:“所以我们都孝顺姨婆嘛!”许夫人也说:“真的,就跟一家人一样。”
好婆满意了,在暖意融融的车内,一冲一冲地打瞌睡。许局长对许夫人说:“明天我带许杰回老家一趟,你去吧?”许夫人说:“我累了,外面又冷,就不去了吧。许杰也要去?”许局长略有些不满地说:“平时难得回去看一下我爸妈,孙子不该去啊?”许夫人说:“你看你这个脾气,真是岂有此理,才说了两句就犯急。又没说不去,横竖寒假放到元宵节呢,天暖暖再拜年不是一样的?”许局长说:“元宵节上门还叫拜年啊?”许杰不耐烦了,说:“我跟爸去看爷爷奶奶,早上去下午回,就这么决定。”外公说:“两个大人还不如小杰明事理,过年了在这儿拌嘴。”他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话锋却是朝着许局长的。
许局长笑笑,没吭声。以前许冥就不爱到爷爷奶奶家,现在年关上,说趟回家,还得看多少脸色,吃几句冷话。好婆的亲戚,跟许家、谢家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这么郑重其事,合家出动;他的生身父母,相形之下,却倍受轻视冷落。偏偏有火不能发,想想实在郁闷。亏得好婆本人待他不错,而许杰大了也比较懂事,情感上虽不爱到爷爷家去,重大节日却一次不落,陪自己上门安抚二老。这情况大概要到岳父百年归老,自己做到副县级以后,才能有所改观吧?
年三十那天,仆人们放假,大家中午胡乱吃些,晚上开了大吊灯,好婆、许局长、许夫人相帮着,做了一桌子菜,开了法国干红。朋友、亲戚、下属、拉关系的,踏破门槛,贺礼堆满了一大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吃的,好婆从中挑了些可口的,有的加热,有的加工。像鹿肉、野鸡肉、兔肉这些许杰爱吃的,就多做点;牛羊肉、狗肉、驴肉就少做些;鸡、猪两样,日常不离的,三十晚上就干脆不做了。外公和许局长血脂高,许夫人胆固醇高,还据此在菜谱上做些加减。
许杰在丰丰富富的盛宴面前,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不太提得起精神。他在等许局长亲手做的煎饼。他好多同学家里也是,虽然经常是女人做饭,但男主人要么不会,要么就做得比女人好。杨倩、李漓的父亲皆是此道高手,许局长下厨做的煎饼更是一绝,连外公那么挑食的人,好婆那么自负厨艺,都不得不承认好吃。
许家太大,厨房里食物出锅没有,饭香浓淡,菜味佳否,餐厅里闻不到,害得许杰几次三番过去催看。好婆笑道:“祖宗,你哪辈子吃过饭的?这么猴急相。”说得大家都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煎饼做好,许杰抢来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在外面他尽管注意形象,这几年性情尽管有所转变,在家里长辈们面前,那还是肆无忌惮。好婆气得打他一下,赶着倒了凉水来立逼着他喝。他喝了两口水,又急急咬第二口。那煎饼不用油炸,是擀得很筋道很耐嚼的面皮,裹着素菜、素鸡、蛋末、虾米、碎肉丁子,口感极佳。第二个煎饼出来,他拿来递给外公。外公伸手待接,他却一转手递给好婆,说“女士优先”。外公被他作弄,不以为忤,还跟着笑,说“下一个不给我就没收你的书房钥匙。”许杰笑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许夫人啐了一口说:“大过年的,少胡说!”
好婆捂着胸口皱了下眉。许夫人说:“怎么了,又痛了?”好婆点点头,不吭声。许夫人说:“我说你去做个胃镜才好呢,都小半年了,别是胃溃疡就麻烦了。”好婆一阵不舒服过去,很快就开颜笑了:“这有什么?老毛病了。小人儿没经过事,就担心得这样。”外公关切地望着她说:“倒也别大意了,做个胃镜除除疑也好。”好婆固执地说:“不做!一根皮管子伸到肚子里,想想就怕人。”许夫人和外公对视一眼,许夫人说:“初八上班就押你去!”好婆还只管嘀嘀咕咕地不肯。
许局长拿瓷盘托着三个煎饼走来,先敬岳父,又给妻子,自己也尝了一个,咀嚼了几下笑道:“不错,不失水准。”许夫人笑他:“老鼠上秤台——自称自赞。”
往年春节晚会,只有许局长、许夫人、许杰能坚持到最后,许冥是看到一半就嫌无聊的,好婆、外公是看不到一半就打盹、守不了岁的。今年节目精彩,五口人倒都看下去了。四十寸大电视对面是一圈奶黄色沙发。沙发里陷着聚精会神的一家。有时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下意识地磕着瓜子,有时又互相往中间靠一靠。许杰左边是外公好婆,右边是爸爸妈妈,他明亮的眸子会扫过他们,顺便帮他们换一杯热茶。
十多年后,许杰常回想起这个场面。灯光、音乐、空调的暖风、头发的气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地过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