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兵 于 2021-1-3 22:00 编辑
隆冬,彤云密布,朔风紧起,一时间窗外纷纷扬扬下起满天的雪来。他整理好下午写好的证明材料,解开中山装脖领下的扣子,折好放进棉袄里面贴身的口袋里,他想马上赶到县府。 出党校门,须穿过一个操场,操场上已经覆盖上了白白的一层,愈发显得空旷,地面上一个脚印也没有,莫名的,他心里有些发慌。 天色渐晚,那雪正下的急:一团团,一簇簇,密密匝匝,飘飘洒洒,在暗淡的空中旋转,舞动,如飞绵飘絮,弥漫了整个天空。 他急匆匆只顾低头走着,还要过两条街道。 “啪——”传来一声枪响,正是县府方向。 他一惊:“出事了!” 猛然,斜刺里窜出一人,“老师,快走!”他定睛一看,是县府的秘书赵华,曾上过他的讲习班。 赵华的额头受了伤,一股鲜血正顺着脸颊流进棉衣领里,鼻梁上的眼镜片也有了裂纹。 他抢前一步,抓住赵华的手:“梁书记呢?” “县府被抄了,造反派要夺权!他们说梁书记是保皇派,是牛鬼蛇神,当场打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用铁叉开了膛,肠子都流出来了。”赵华脸色苍白,哑着嗓子说,“梁书记叫我给你送信,赶紧走,千万别回党校了!”说完,赵华掉头匆匆走了。 来不及多想,转身往城北而去,出了县城。不敢走公路,飞也似顺着田野狂奔,他一口气走了七八里路,跌了几跤,手掌也不知什么时候擦破了。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 稍稍定下神,回头张望,只见县城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凝视着那被烧红了的天空,仿佛看到梁书记他们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在皮带的挥舞下,被强行摁倒在地!这样的场景,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他咬牙跺脚,捶足顿胸,欲哭无泪。罢!罢!回老家! 北风卷着雪片,阴阴不怀好意地迎面把他团团围住。他脸上刀割般疼,鼻子几欲窒息,他连忙裹紧棉衣,侧着脸,踩着碎琼乱玉,“咯吱咯吱”一路向北。 雪下得越来越猛,离县城越远,路也越难走! 脚下的雪已一尺多厚,他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踽踽而行。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他腹中饥饿,血液凝固了一般,浑身冰冷似铁,双手也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用嘴哈哈双手,停下脚步。风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天地显得如此苍茫:横亘在远处的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清水河也隐遁了踪迹,雪静静地飘落着,无拘无束,在夜空中摄魂夺魄般晶莹剔透,好一个银玉乾坤,澄澈世界!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睡着了,惟有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已心跳的声音。 远远地,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影影绰绰有间草屋,被雪漫漫地压着。他知道这种草屋是平日里看场人避风歇息的去处。树林西边就是石村,前几天他来过这里,村支书对他说,二十年多前,梁书记的小分队就在石村一带活动,有一次梁书记为了给部队解决粮食供给,单枪匹马两进两出连夜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想到这里,他按了按胸前的口袋,材料还在。为了证明梁书记的清白,他走访了不少老人,都是当年和梁书记生死与共的战友。 “不论斗争多么残酷,都要好好活下去!”他耳边响起梁书记对他说过的话。想到这,他径投那草屋而去,推开门,借着雪光,打量着四周,除最里面有一张地铺外,再无他物。他拣一处坐了,只觉身体困倦,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儿竟然静静地躺着一堆干瘪的胡萝卜!他扑过去,一只、两只、三只……五只,他欣喜若狂,走到屋外,去麦垄上抓了把雪,就用这雪擦拭着一根根胡萝卜。吃完胡萝卜,心神略略安定了些,料道夜过三更,此处不可久留,便顾不得辛苦,挣起身来,又一连走了十多里。 清水河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着,他站在冰面上,不敢轻易迈腿,他可不想跌到河里“报销”了!他试探着使劲跺了跺右脚,觉得河面完全被封住了,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忽然想起小时候冬天在门前结了冰的池塘滑冰的情景,他撑开双腿,右脚向前一滑,双腿一用力,两只脚扒着冰面,厚厚的雪涌起来,淹没了脚面,打湿了小腿,灌进了鞋子,脚底森然生凉。他顾不得这些,又一滑,接着滑下去,半支烟工夫,滑到了河对岸。他有些疲倦,回头望望河面上被自己开出来的这条路,心想,回家后或许可以陪孩子们这样玩。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苍穹默然注视着寂静的原野,月亮从云层背后爬上来,将清冷的光辉洒在荒郊伸展着秃枝的老树之上,使人更感到寒气逼人。他的腿开始僵硬,走路有些不听使唤了,裤管变得坚硬无比,他的意识似乎有些模糊。在这寂静的寒夜,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一个人,步履蹒跚,犹如一头孤狼,在心里发出凄厉的哀鸣,他要回家! 寒意更浓,天边几点寒星给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几分落寞和凄冷。月亮却悄然隐没在了树梢,原先白亮的世界似乎变成了青黑色。蓦地,远处传来一声犬吠,他激灵打个冷战,转头,东方的天空朦朦胧胧,现出了神秘的鱼肚白。正前方,那安卧在白雪下面的小村庄,便是他的心安之处。 “汪-汪-汪--”几声狗叫越来越清晰,他全身的血液仿佛流动起来,他想叫喊,但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唯有奔跑。 “吱呀--”木门推开了,屋内的女人醒了,惊奇地看到一个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头发、衣服冻成了冰坨子,两只口袋里装满了雪。 “英子—”他唤她一声。 这时她才缓过神来,老天!她跳下炕,扑过来,帮他脱湿透的棉衣,“啪--”有东西从耳朵上滑下来。 “完了,耳朵冻掉了!”他的心倏地缩紧了:“成残疾人了!” 她弯下腰,拣起地下的东西,低低地对他说:“你看--” 只见一块耳朵形的冰块在她手心里闪闪发亮,他笑了。炕上,两个孩子正在安静的睡着。 这一天,是一九六八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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