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能多想,想多了会在梦里成为现实,虽然仅仅是梦里的现实,那体会也是不堪承受。大约是最近接触了托尔斯泰的短篇,尤其《三死》与《伊凡.伊里奇之死》,小说里对将死之人的敏感多疑,好怒易感,周围世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极精细的刻划。我便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也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躺在草地上,头部越来越重,身子渐渐发木,淡淡的望着两个朋友,淡淡的望着一切。朋友满面戚容,爱莫能助。天阴阴的,是要下起雨来了。
梦里的力不从心和一寸一寸死亡实在太逼真了,醒来半天还是惘然。细想我还算是幸运的,梦境里至少有两个哀伤的朋友——关心我的人毕竟还有。
梦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法多端。周作人曾说“野蛮人以梦为真,半开化的人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现。”又云“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意谓中国人大体上偏于“宁信其有”,而不大作理性的分析。
比起周作人的云山雾罩,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显得直截了当:“梦的内容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说白了也就是民谚“梦是心头想”。关于“愿望的达成”,弗洛伊德把它分为两类,一类是“简单的达成”,例如三年自然灾害时有人梦见吃了一顿白米饭。第二类是“改装之后的达成”,表示梦者对此愿望有所顾忌,只得以另一种形式曲折表达,譬如一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子爱上了姐姐的男友,梦里往往是发现这男人原来另有外遇,于是痛斥其负心薄幸,不知珍惜眼前人,明里替姐姐喊冤,潜意识里却是为自己不值。她终于在梦中完成了部分心愿,即发泄胸中的郁闷。推根溯源,不管梦做得如何稀奇,看似与白天,甚至近一两年的生活无干,却总还是一种或隐或显的心理折射。
出于天性,我个人对文学作品中的梦远比对科学著述里的梦感兴趣,所以觉得周作人说得也比弗洛伊德有趣。喜欢写梦的作家好像古今中外都不乏其人。曹雪芹擅长写梦,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擅长;汤显祖笔下的“惊梦”热烈缠绵,风光旖旎,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总督之梦却充满忏悔,情调凄清。而有时皮里阳秋,意在言外,梦又能获得别一层的象征意义: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实质上是讽喻现实,白先勇《芝加哥之死》中的主人公梦见他母亲的尸体躺在棺材盖上,“当他走向前时,他母亲突然睁开老大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他用手猛推他母亲的尸体……用尽力气,把尸体推落到棺材里去。”“母亲”实是传统文化的化身,主人公的行为是海外华人对传统文化既决心摒弃又难以割舍的心态的形象化。也见过一些作品故弄玄虚,把梦写得光怪陆离,却是追求象征效果过了头。其实很不必把容易说清的东西朦胧化、抽象化——晦涩难解并不代表有学问。
有时梦摆脱了被描写的地位,反而成了描写他物需加以借重的喻体,像我一直喜欢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于正道之外另辟绮径,以梦喻花之轻,深婉密丽,凄迷幽微。
梦为喻体顶有名的是“人生如梦”。生命短促,有如黄粱一梦;而其中的起落浮沉,离合悲欢,会心喜笑,琐碎心酸,多少年后回首,亦如一梦。说起来这已经有些禅的意思,难怪佛经里也提到梦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前两天夜里父亲说梦话,我母亲当笑话学给我听:“你爸爸睡得好好的,忽然叽咕着说‘陶然那个证弄好了没有?’我问他什么证,他说‘他出去上学那个蓝面子的证,不能丢了。’你爸睡着了还能跟我对话,你倒说吧?”我也笑了,又觉得伤感,像小时候农村的中午,阳光下,闻到炊烟的烟火气,高兴之外有隐隐的鼻酸,仿佛是要流泪,终于还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奔回去吃饭——俗世中的一缕暖意一下子把“梦”从玄想拉回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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