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六指为挠痒 于 2021-3-18 17:21 编辑
我写过几篇父亲的文章，一直也想写写母亲。她是很有个性的人，可以写的应该很多，但我总下不去手，是对她有太大情绪，无法做到公允，有违情理。今次来写，但愿不会太过偏颇。
母亲是一位退休老师。从一个下乡的知识青年到国家特级教师，一生善良正直，身体力行地教书育人，三观正确，甚至是刚直不阿。在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一直工作到退休。退休前那个时代，生活条件都不富裕，也没有业余的娱乐。母亲下班至多邻居家串个门，聊个天。就那个时代的人而言，个性也确实奢侈。在母亲退休后，时间，空间还有钱都有了允许，她的天性随之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家母今年78岁，身体不错，精力旺盛，喜动不喜静。她总说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病，老怨家里人不听她的话，对她的照顾不周。和许多老太太一样她喜欢跑医院，跟医生要药吃，深信保健品，喜爱参加廉价旅游团。上教会做礼拜，参与老年大学里的歌舞。喜欢打麻将，喜欢搭讪聊天、逛街、购物。有了智能电子产品以来，已经用了2个iPad，5个手机。学会了玩微信，整天刷手机，对着手机说话、唱歌。对微信、抖音、小年糕等平台上发布的信息深信不疑。张口闭口就说：“微信上说的……”、“这个不能吃……”、“这个要多吃……”。家里的瓶瓶罐罐也跟着多起来了，里面泡着花生、洋葱、蒜头、葡萄、柚子等各种蔬果。我还给她买了一台大功率的粉碎机，为她打磨杂粮粉。还从电视购物上买个洗脚盆，煮了各种醋汤盐水泡脚。什么茄子蒂、枇杷叶……她深信这些东西能对付她浑身上下的疑难杂症。能延年益寿。我很奇怪的，为什么老太太们对这些总是乐此不疲，而彼时彼刻的老头儿们都在干吗？
母亲学会网购也有二年多了，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个坑，坚决不教她怎么支付，也不为她绑定银行卡。她认定这是我故意刁难她。她就让别人帮她设置，然后乐滋滋地开始网购，现在基本上是每天都有快递收到，粮油、水果、服饰什么都从网上买。我说拼多多上没什么好东西，她说她买的东西好得很！这是她的“购物的乐趣”。我自然无权剥夺，还在她的卡上没钱时，帮着往上面打点钱。她想做的事是非做不可的，不然全家都会鸡犬不宁。母亲坚信凡她的所言所为都是正确的，她说：“我不会有不正确的言行，不正确的我怎么会做？”我们做子女的也必须要同样坚信这一点。如有质疑或者有了什么问题，她能立即找出许多理由和例证，说明错不在她。我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对她思维体系上的应对机制表示无法理解。
从小对我的教育母亲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七字给“棍棒”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撇清了“不孝”可能带来的责任。简单、粗暴、省心。我觉得这理论适合的是她，不是适合我。我在她的全盘否定下成长。我依稀能确定的是她通过对我的否定以确立她自身的存在。然而，我也是天生的各种不服，不管你是亲妈还是后妈，我一样可以说出百来条母亲的不是。常言道：子不嫌母丑。我却不是，我嫌弃她，看她什么都不顺眼。不顺眼她对我的全盘否定；我不顺眼她干活拖沓、散乱；不顺眼她贪玩、喜食；不顺眼她吃东西吧唧嘴；不顺眼她强势、霸道。最令人抓狂的是，她认定作为儿子我必须对她绝对服从。于是我从知事起就和母亲抗争。她不想有我这样的一个儿子，我也无法选择她不做我的母亲。于是半个多世纪来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缠斗不止，不分输赢。
母亲做姑娘的时候是家里的宠女，不擅长做家务。和父亲成亲后家中里外长短也都是父亲在操持。一直到母亲70岁那年，父亲脑梗入院，紧接着又动了二次手术，身体和脑力都大不如前。这时父母亲的角色在突然间交换了，母亲细致地照顾着父亲，喂药，弄饭菜，晒太阳，牵着散步，晚上坚持和老父亲睡一起，以便每天夜里为他掖好次被子，有时还要半夜起来换洗被褥床单，从来没有对父亲一句怨言。她极其耐心、不离左右地看护着父亲，老邻居们都说她照顾得极好，我们兄妹也深知的母亲辛苦，不然父亲不会有这么整齐干净的状态，也没恢复得这么好。常有些肺腑之言予她，她倒是低调得很，淡淡一句：“这是应该的。”
今年年后，父亲疝气复发，需要去湖州市里的医院手术。现在因为疫情的关系，病人的陪护必须检测核酸且只能一位。我觉得母亲年纪大了，去医院照顾病人身体会吃不消。我就让她去杭州我妹家里呆些日子，等父亲出院了再回来。起先她不愿意，我告诉她，这样可以省宾馆的钱，也可以省餐费，这才同意等到手术结束后，得到安好的消息后再去妹妹家。湖州的医院很给力，当天就安排了专家会诊，2小时后进入手术室，手术进行了3小时，一切顺利，为保险起见，进ICU病房观察一天。
当晚我和母亲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里。 我问母亲：“我多久没和您同在一个房间睡觉了？” 她说：“很久了吧？” “我记得6岁时就开始没和您一个房间睡了。” 她说：“那不至于吧？肯定不是！” 我说：“我觉得应该是！”
当我要睡时她还在摆弄手机，我对她说：“我睡觉打鼾声很大，你先睡吧。”她没理我，埋头玩手机。我也就不再理她自顾睡了。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她和别人的语音聊天声中醒来的。她躲在卫生间里和人语音。我看了一眼她的空床铺，又闭上了眼睛叫了两声： “妈，妈！” “做啥？！” “你睡不着么，就把我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吧？” “我才不高兴！我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母亲回答得迅速又铿锵。 “好吧好吧。”我心想，“一大早睡眼惺忪有妈叫的感觉真好！”于是掖了掖被子又舒心地睡了个回笼觉。
到了下午，父亲从ICU病房转到了普通外科病房。我让妹妹把母亲带去她家，省得在这里帮不上忙，我还得两头都照顾周全。但病床上的父亲总是眼睛睁得老大不愿意睡觉。说是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看不到老太婆了！医生的建议是尽可能不要用药物干预，如果老人持续目前的状况，精神和和身体都会崩溃的，还是叫我母亲来。于是我先让父亲和母亲视频，母亲告诉他先睡觉，她随后就来。父亲看到视频里的母亲，听着她说的话，乖乖地合上眼睛睡了。没多久又醒了，再也不肯继续睡，睁着眼睛时不时地问：“老太婆到了没有？”“听！是不是老太婆来了？”
等妹夫把母亲送回湖州时已经是晚上了，只能在第二天一早检测核酸，又过了六小时后拿到了检测报告，才得以进了病房。当父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父亲的眼神急切得像个嗷嗷待哺的小孩。
“老头子啊，我来了。你想我了啊？我也想你的。”母亲俯身说。父亲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咕咕作响。我想：呃~，你这是在控诉我拆散你们啊？我的罪孽不小啊！
“老头子，你要听话，要好好睡觉，这次手术很成功，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杭州。知道不？你也别心疼钱，身体好了多活几年，就全赚回来了。听到没？听医生的话，快些好起来，我们多做几年伴。”
父亲听着一直在点头，我听着心里感动。这几句话实在得让我眼眶发涩。按理让年高的母亲回去休息，由我全程照顾也是没错。但对当时的父亲而言，药物维持的是他的生理机能，而母亲才是他的精神支撑。我确实是错了的。情理二字，情在前，理在后。家人间尤其，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这话还是成立的。就像我和母亲鏖战半个世纪，什么时候把理说清楚过了？什么时候母子情断裂过？
在以后的几天里，白天我在医院陪护料理，配合医生推着病床穿梭在楼层间做各种检查，母亲回宾馆休息，晚上由她睡在病床边照顾父亲。父亲恢复得很快，一天他对母亲说：“辛苦你了，这辈子我是没法回报你了，只好等下辈子再来照顾你了。”母亲立马回怼道：“我才不要下辈子，你真要回报我，就这辈子。等出院了要好好听我的话。我让你吃的你要吃，我不让你吃的，你不能吃。我要你活动你就活动……”
本来没毛病的话，说着说着怎么话 风又变了呢？我拿眼睛乜她，她回过头来就怼我：“怎么？我说错啦？！”我连忙投降，抬头看向天花板：“没没没，怎么会，天上的上帝、地下的您，说的从来就是真理，永远都是最正确的。”
“那是当然！”
我得出去抽个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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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8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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