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太阳还没露面，天色晦暗。一艘游轮航行在江面上，中速，平稳，如同最有把握的人生。江岸两侧的险峰藏在黎明沉暗的青幕下，隐隐显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游轮前方，半人高的钢质扶手这边，坐着一个穿海蓝裙子的少女。虽然已是初夏，日出前的江风依然劲厉，她却不管不顾，一径儿沉默地坐着。她的裙摆和长发随风飞舞，她的人却是气流漩涡里的中流砥柱。
“唐颖，你不冷吗?坐这儿好半天了。”她旁边的座位上多了一个年青人，穿着黑色T恤，深蓝牛仔裤，高个子，宽肩膀，显得十分停匀。唐颖似乎是吃了一惊，理了理头发才笑答道：“还好。怎么你也这么早起?”那青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干嘛?好像我天生该是懒虫似的，我可从来没睡过懒觉呢!”唐颖笑道：“你名字里有‘夕’字，只跟黄昏有缘。”那青年徐夕笑着回敬道：“那么你也应该嗜好甜食了，怎么只爱酸的和辣的呢?”他是取笑她姓“糖”。他们一起笑了。
徐夕说：“说真的，你为什么一大早就起来了?”唐颖说：“这个时候人又少，又不太热，过来想想事情是顶好了。”徐夕看了她一眼说：“有心事么?”他关怀的目光温柔地一闪，像清碧的谭水深处，一现即逝的波光。唐颖把双手交叉压在腿弯上说：“有是有，可你帮不了我。”徐夕微笑道：“讲出来至少人轻松一点一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不信任我么?”唐颖叹道：“我信得过你口风紧，可信不过你解决这事的能力。”徐夕好奇心里又加上了好胜心，急切地说：“你真会吊人胃口，一件事要分成三四截子来说。”唐颖不由得笑了：“没见你这样关心朋友的，三言两语，就恨不得拿把刀子上来逼供了。”她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说：“唐浩他写了信给我，信上的话……反正我不说你也猜得到的。我回了他两次了，这人倒有恒心，竟是愈败愈勇，我实在给缠得没法子了。”徐夕说：“那么你打算怎样?将就着答应了他?”唐颖红着脸不吭声。徐夕忙说：“这种事，是不能将就的。你又不喜欢他。再说唐浩这人虽然不错，你们俩可都姓唐，老人们常说‘同姓不婚’……”他自己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在唐颖“格格”的笑声中尴尬地住了口。
“我和唐浩又不是三代以内的近亲，‘同姓不婚’，徐夕你太可爱了!”唐颖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过了半晌，见徐夕不出声，便道：“生气了?”徐夕勉强一笑。唐颖红着脸向朋友柔声道歉，又低了头默然沉思。徐夕眼睛向着正前，余光却时不时扫一下唐颖，几分钟后终于忍不住说道：“唐浩配不上你。”唐颖说：“是吗?你刚才还说他不错。”徐夕说：“刚才我是怕扫了你的面子。”他一说完就知道讲错了话，唐颖果然在旁边接口嗔道：“他是他，我是我，你把他作风贬得像克林顿，脾气说成是本．拉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徐夕笑道：“你倒会打比方。这么说你不打算接受他?”唐颖嫣然一笑：“你这个心理医生也太失职，光问不劝解，又不拿出什么章程来——我本来还真有点指望着你的。”她这最后一句话，三分撒娇，七分依赖，不由徐夕不为他自己辩解：“我不是说了，唐浩配不上你?之前我还说过，这种事不能将就。你不喜欢他，你就得明确拒绝了他，越拖就越暖昧了。”他发觉唐颖听他说话时神情极为专注，不禁暗暗滋生出一股男子汉为女人排忧解难的豪气。这气概在向来温和的他身上，是难得一见的。
“还有一点为难的，”唐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唐浩在信上说了，我一天不交男朋友，他一天不死心。我这儿铁了心要回他，他倒未必肯罢手呢!”徐夕现出十分惊奇的神气，“咦”了一声说：“世上还有这种死缠烂打的男人，他也不怕丢人!自以为是情痴哪!”忽然之间，心中一动，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冒充你男朋友好不好?把他吓退，我就功成身退。”他这试探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只见唐颖渐渐把头低了，不胜娇羞地说：“你……”轻声说：“倒也是个办法。”急急补充说：“咱们是假扮，不当真的。”徐夕自喜得计，站起来往舱里便走。唐颖奇道：“你干嘛去?”徐夕头也不回地说：“风大，去找件衣服给女朋友披起来。”唐颖笑道：“哟，你这么体贴，小心将来甩不掉我了。”徐夕也笑着说：“那是我自己送上门的，又怨得了谁?”
徐夕的身影刚一消失，唐颖捺不住满腔喜悦，拿起手机就播通了唐浩的号码：“他先提了，没要我先开口……什么凑巧，我知道他平时起得早，特意赶在他前面起来等他的……我不管，我认了你做大哥，你可得帮我圆这个谎，说你追过我……对了，再写封‘情书’来让我收着……他来了，就这样，再见!”
(中)
在唐颖身后较远的地方，一张椅子上靠着一位中年女人。她约摸四十来岁年纪，穿着得体的夏装，那式样是新潮与保守之间的微妙的妥协。她冷眼打量着那对浑然忘我的青年男女，嘴角浮起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可是那一丝笑意稀释在满脸疲惫之中，好像一碗只有几粒米的粥。她来得比唐颖、徐夕稍迟，可也坐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她步子轻，动静也不大，那二人又只管你一句我一句的，因此没有发现她。
中年女人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向左边扫了一眼。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是个穿得有些儿土气的妇人。中年女人只顾注意那两个，竟不知这妇人是几时来的，真正有点螳螂捕蝉的味道了。妇人一直向着那边观望，这时转过头来，中年女人才蓦然认出竟是吴霞，一个隔了十来年没见，依旧刻骨铭心的“熟人”!吴霞显然也认出了她，岁月在她身上只留下轻淡的痕迹。吴霞于吃惊之外却多了一层窘迫，半天才嗫嗫嚅嚅叫了一声“戴姐”。
中年女人竭力镇定着自己，客气而生疏地说：“你好——想不到你还记得有戴蕾这么个人。”她当然记得!她收容了她，她却夺了她的丈夫。吴霞颤抖着声音说：“戴姐，这些年了，我时常……都会想起你，我……我对不住你。”戴蕾冷笑道：“哦?多谢你还记挂着我，我倒把从前的事全都忘了。你不叫我，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吴霞一脸愁苦地说：“我是老了，也难怪你认不出。说起来我比你还小两岁呢，你倒还这么年轻。”戴蕾说：“心宽体胖，不做亏心事，自然活得滋润一些，晚上打雷，也不用心里害怕。”她的讥讽，吴霞似乎并没有听懂，一径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吴坚这两年也老得多了，身体也不大好。小宁也三灾八难的。我服侍他们爷儿俩，眼看着家里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我就常想：要是还是戴姐你和吴坚在一起，你那么本事，他也不必吃这个苦了。都是我拖累了大家!”她的话音明显是带着哽咽了。戴蕾说：“像你这样的贤妻良母，还要在这儿自责，他不知怎么在心里夸你赞你，觉得是他拖累了你呢!”吴霞叹了口气说：“我也不配谁来夸我，我只想大家图个平安。我这样的人，单只是戴姐你，我这一生一世也就欠定了这笔债了。”
戴蕾不做声，吴霞揩揩眼睛，也不说话了。周围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徐夕和唐颖已经离开了，想是终于发现还有别人存在，另觅佳处去了。这安静便无穷尽地洇了开去，弥漫于船头，扩散于整艘游轮，充塞于天地之间。这静中既有刚才一番对话留下的感伤的余波，又是即将到来的和解的开始。毕竟过了二十多年，任是泼天的大恨，也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天像是亮了一些，江面上却依然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只听那滔滔江流哗哗带去千古的哀愁。
吴霞怯怯望了戴蕾一眼，见她虽然生硬地坐着，却不知哪儿露出了一丝软化的迅息，便试探地问道：“你这一向身体怎么样?”戴蕾“哼”了一声说：“还好，谢谢你关心。”吴霞受到这回答的鼓励，又接着问下去：“戴姐你看上去真不显老，可是……却仿佛有些累似的。”戴蕾迟疑了一下才说：“最近科研攻关，晚上睡得晚，有时半夜还爬起来查资料记小卡片，是耗了点神。”吴霞说：“工作是工作，自己的身体是要紧的。”戴蕾出了一会儿神说：“所以我们单位组织大家出来三日游呢，人到底不是机器。刚才那两个小年青，男的小徐是我们副所长的儿子，跟着出来玩的。”
吴霞见她娓娓谈起家常话来，就像自己当年寄住在她家，亲如姐妹时那样，不由得惊喜交集，忙顺着说道：“那女的是他女朋友吧?”戴蕾有些生自己的气，本来并不打算同这个女人一递一句聊大天的，然而她也还是说下去：“上船时还不是，现在恐怕已经是了。”吴霞笑了笑：“倒生得一副好模样儿。”戴蕾说：“人也聪明，巴巴的跟上船来，又不是我们单位的，只说是小徐的同学，我们也不好赶她走。原来她打的这个主意。”说着不禁微笑了。
舱里走出一个瘦瘦的男孩，慢慢挪到吴霞身边，咳嗽了两声说：“妈。”吴霞尴尬地拉过他来，推着他让叫“阿姨”。戴蕾淡淡地说：“你儿子?”吴霞陪笑道：“他叫小宁，今年十七岁了。中考复习得太苦，放暑假了我就带他出来散散。以后上了高中，还有大苦吃呢!”戴蕾知道这就是吴坚和吴霞的“结晶”了。她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清静之余有不愿承认的寂寞，像薄荷，泌凉中有百转千回的苦涩。吴霞他们生活上再如何艰难，总算是有个家，互相埋怨着又互相扶持着，琐琐碎碎又热热闹闹。吴霞这么爱怜横溢地瞧着儿子，使她感到一股复杂的滋味。她专注地勤看着小宁，竭力想从他脸上找到前夫的影子，却终于只能承认：儿子总是像妈妈更多些。他们的孩子，竟也这么大了。她吁了口气，向小宁招了招手道：“长得倒挺秀气。”
（下）
徐夕和唐颖重新走上船头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回舱了。天亮了，太阳灿灿地照着。一大片白亮亮的水面，两侧立着青郁郁的峰峦。游艇的钢质扶手和洁净的船面都闪着令人振奋的光。几只水鸟轻盈地掠过。天地间一片金翠辉煌。永恒的夜，又开始了它的倒计时。
唐颖说：“这船是你们单位包的，怎么还有其他人呢?”徐夕笑道：“原来是包下来的，后来临时有人不来，施行社不肯吃亏，就又卖了几张杂票。刚才那女的我就没见过，戴阿姨倒好像跟她挺熟。”唐颖笑道：“瞧她们谈得那么投机，真像‘他乡遇故知’呢!”想了想说：“等我到她们那么大的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徐夕看着她笑说：“跟现在一个样。”唐颖打了他一下说：“那不成了妖怪啦?”
在二人的说笑声中，游客们三三两两走上了船头。有站的，有坐的，有趴在护栏上看水的，有斜靠椅背对着山峰指指点点的。游轮载着他们破浪而前，他们兀自浑然不觉。
|
雷达卡
发表于 2021-3-21 19:47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1-3-21 20:30
发表于 2021-3-21 20:41
新加坡电视连续剧。
欢迎药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