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筝
一
贾筝对周圆圆说：“周老师，你不记得了？我们差不多的呀，我就在你后面一天……”周圆圆懵懂地一笑，应道：“哦，是吗？”她连自己也不记得是哪天加入九州国学的，怎么会记得贾筝？
不过，周圆圆记得刚来九州没几天，校长婉清就非要搞团建。和一群陌生的人，深更半夜困倦欲死围坐一起对着一大桌美味佳肴，对周圆圆来说是一种新奇而诡异的体验。这次团建的名头婉清美其名曰是欢迎新老师。周圆圆和贾筝都是新老师。周圆圆是国学老师，贾筝是古筝老师。
周圆圆还记得贾筝被婉清点名站起来做自我介绍的样子。她就坐在贾筝旁边的位置。她发现贾筝站起来还没开口说话就整个人西西索索发抖。她控制了好一会儿都控制不住，只好抖着开口说话了说：“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古筝老师，我叫贾筝……”贾筝的声音其实很温柔，但因为有点抖，也有点小，夜又渐深，让人听着也有一丝诡异。竟然就冷了场。婉清不放过贾筝，让她多介绍自己一点。贾筝就杵那，嗯呃啊了半天，场面也没有热起来。周圆圆替贾筝感到了一丝难堪。贾筝终于被允许坐下。周圆圆坐她旁边依然可以感知她的颤抖，她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却发现贾筝满头满脑，竟然是大汗淋漓的样子！
二
周圆圆一进九州就非常忙，接旧班，试听，建新班，开课，家长交流……她简直就是像陀螺一样身不由己地转了起来。那天刚过八点，周圆圆下了最后一节课，虚脱一般席地而坐瘫在国学教室的地板上。婉清端着一碗冰镇银耳羹走过来，也坐在地板上，她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喂着周圆圆。周圆圆本有点不自然，因为她是不习惯和人靠得太近的，但婉清太自然了，她便也释然了。
“一个月不到，一百零七个学生。姐，差一个你就一百零八将。”婉清感慨万千地说。
“有这么多？哎那不要再招生了，我吃不消的……”周圆圆说。
婉清乜斜着眼看着周圆圆，她的笑简直有点像蜜糖，“你当初不是反复问，你们九州有足够的生源吗？”
周圆圆摇头笑一笑，吃完了最后一口银耳羹，站起身来，忽听得教室门口传来悠悠一声：“周老师，您下班吗？”是贾筝。
“啊哟你你吓死我了，你说话大点声不行吗？”婉清咋呼着说。
“呃对不起……王校，我……”贾筝愈加蚊子哼哼。
周圆圆拿着包，给婉清招一招手，和贾筝一起走了。她看到婉清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她，但她装没看见。
贾筝喜欢等周圆圆下班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其实她俩共的路程并不长。其实周圆圆也一点都不想和贾筝一起走。第一，她很累。第二，她需要有很多自己呆着的时间。可因为工作和家庭生活，其实这种自己呆着的时间真不那么多，所以独自坐公交车上下班就成了一小段宝贵的独处时间。但最近这宝贵的独处时间都被贾筝温柔地霸占了。
如果贾筝是一个有趣的同路人倒也罢了，但她显然不是。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怎么说呢，贾筝她长得……比较介于城乡结合的中间地带。人家称赞美女的脸型是鹅蛋脸或者鸭蛋脸，但贾筝是枣核脸——就是鹅蛋或者鸭蛋两头削尖了的那种。贾筝皮肤挺白，本来一白遮三丑，但她脸上的雀斑又布满超过面部百分之五十的面积。她的一双眼睛很细长，但却又很难往丹凤上靠。贾筝她见人就笑，笑得眼睛都没了——却使人感到一种在大太阳底下的半盲。然后她还画两根线型的细眉毛——在她的一双细长的眼睛之上，还涂那种色泽鲜红却容易掉色或沾牙的口红——在她的一双细长的眼睛之下。贾筝她见人就笑，就主动招呼，但是，被招呼的人通常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声音很小，且语焉不详。说得好听点，我们可以说贾筝温柔，说得不好一听一点呢，就是贾筝她本人很努力，但不大招人喜欢。
周圆圆就发现贾筝是一个很耗能的人。哪怕和她俩一路走着，周圆圆一句话都不说，她也觉得很耗能。很累。不轻松。
贾筝一直都欲言又止，或者没话找话，“周老师……您课挺多哈。”
“嗯，挺累的。”周圆圆知道不理人是不礼貌的。
“是哦，肯定累的……”贾筝说。
周圆圆就不说话。她过了一些日子才反应过来，贾筝问她课多不多，其实是指望她也回问她的。可惜周圆圆就从来不懂得关注别人，再说她也没时间精力关注别人。
有一天，周圆圆因为一堂五年级的古文课拖了十五分钟堂，下班就已经八点十五了。这下正好，不用给贾筝逮，周圆圆不由得心里一阵轻松。可她刚走到电梯，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老师，我在这里等你……”
是贾筝。
周圆圆有点来气。你等我干嘛？我让你等我了吗？你干嘛天天黏着我？可这些话可以直接对人说吗？肯定不能啊！
“贾老师，八点下课也挺晚的，您可以先走，不必等我啊！”周圆圆只好假装为人师表的客气。
“呃……我又没课的。”贾筝蚊子般的哼哼。
“啊？你没课的吗？”周圆圆这才吓了一跳。
贾筝睁开那半盲般的眯缝眼看了一眼周圆圆，“嗯，试听了几个以后就没有了……”
周圆圆感觉无论是被贾筝看还是看着贾筝，都不太舒服，但说她哪里特别不对吧，好像也说不上来。
周圆圆不再接话。她不了解贾筝的情况。就像她不了解自己做了多少试听，一百零七个学生是怎么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建立起来的一样，她也实在难以明白怎么贾筝一个月快到了，连一个学生都没捞到？这太诡异了。
三
有一天婉清微信问周圆圆：“你和贾筝很熟吗？”
“不熟啊！”
“那你们天天一起回家？”
“那是她非要等我好吗？我又不想和她一起走的。”
“不熟就好，拉开点距离。贾筝我们打算要劝退的。”
过了一会儿，周圆圆还是忍不住问了婉清：“她古筝弹得不好？招不到学生？”
婉清发来一个抓狂的表情，然后说：“是我的失策。我让她试曲的时候她《沧海一声笑》弹得挺好的。但我他妈怎么知道她只会弹这一曲曲子啊，而且考级证书还是假的……”
贾筝满脸淌汗讨好别人笑着的脸放大呈现在周圆圆眼前，她的近乎半盲的眯缝眼，她的很容易就沾到牙齿上的口红——周圆圆突然感到悲从中来。
贾筝还是黏着周圆圆，每天下班一定等她一起走。贾筝没有课，干瞪眼熬过一天又一天，很辛苦。周圆圆每天四到六堂课，几近虚脱熬过一天又一天，也很辛苦。周圆圆和贾筝一路同行几乎无话。贾筝一次又一次喊着“周老师……”却都欲言又止没有下文。
四
再过了些日子，周圆圆忽然收到九州总部大BOSS徐总的微信，他是那个在九州总部关起办公室门来和周圆圆聊了有三个小时之久的男人。谈话的最后他说：“你放心来九州，我一定照顾好你。”周圆圆就说“好。”周圆圆最后连具体的薪资和岗位都没问就进来了，一切都由着徐总安排校长婉清去处理。徐总在微信上问周圆圆：“你之前认识贾筝？”周圆圆打了“不认识”三个字，看了半天，没有发送出去，又删除了。她不回复，保持沉默。
然后贾筝就被调岗去做了行政前台。可不久就发生了一个家长在前台大骂贾筝的事件。具体什么事件周圆圆不清楚，她那时候在上课。后来听说是家长在前台请贾筝查一下他孩子的剩余课时，可贾筝不知怎么查看，又不明确告知家长她不会查。搞得婉清出来对着家长点头哈腰解释赔罪了半天。
再后来，贾筝又被调岗去配合阿姨做后勤。可不久又发生了贾筝捧着一叠待洗的国画颜料碗，在校区公共通道里摔了一跤，碗都摔碎了，颜料撒了一地，摔碎的碗的碎片还差点伤到孩子。
婉清大发雷霆。那天周圆圆还是在上课，她下课才看到婉清的微信：“圆圆老师，贾筝我实在留她不住，算我对你不住哈。”她去校长办公室找婉清时，贾筝已经卷了铺盖离开了。
周圆圆看着婉清。婉清也毫不回避地看着她。
“我真的不认识贾筝。”周圆圆想说，但嘴张了半天，却到底没说出来。婉清的的脸色缓和下来，递给她一瓶冰糖梨水，温和又亲密地说：“快润润嗓子。”周圆圆的确口干舌燥的，但她却没有接那瓶冰糖梨水。
终于可以独自下班回家了，贾筝再不会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喊她“周老师，我在等你……”了。
周圆圆独自坐在公交车上，夜色阑珊中，贾筝那满脸淌汗讨好别人笑着的脸，那近乎半盲的眯缝眼，那很容易就沾到牙齿上的口红，这一切再一次扑面而来，放大呈现在周圆圆眼前。周圆圆闭一闭眼睛，再一次感到悲从中来。
啼妃 2021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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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10-8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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