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1-11-22 17:31 编辑
民国十八年关中大饥,省城粮价飞涨,乃至有价无市。学校只得停课,师生各自回乡避灾。 家里那点儿存粮眼看捱不过一月,因想起京师念书时的同窗门合,现时正在渭北乡下闲住。他家是财东,泾河边有祖上传下的十来顷水地。去夏去他家玩过几日,高门大户,饶有余粮。 遂尽其所有,凑出些银钱。翌日乘客运车说走就走,中途三原歇了一宿,天明即骑着临时雇下的驴朝北乡进发,近午已到了他家所在里湾。 里湾的得名,只因清峪河在这儿拐了个直弯直奔西去,河岸亦自此变得陡峭。东南崖上高树森森的堡子叫下里,西北隔河相望,高房大瓦,与下里成犄角之势的堡子叫上里。门合的家便在上里。 蓝瓦瓦的天此时阴了,灰蒙蒙落下微雨。雨虽不大,却是个好兆头,没准儿旱情自此缓解。 我下了驴,与驴伕一前一后走下那段之字形斜坡,下到河边。浅浅的河床,不施桥梁,遂踩着水中布下的列石走向对岸。 河水很清,藻荇纵横,鱼虾往来,都看得清楚。河水回环激荡,在西岸冲出一片沃土。茂密的秋苞谷,苞谷棒儿个个一尺多长。几株高大的柿树,枝叶纠葛,拳头大的鸡心黄柿子几欲垂至地面。 驴伕像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们默默地走在狭窄的村路上,像行走在两堵深绿的墙间。这样的荒郊野地,打劫,闹狼,闹鬼,乃至桑中野合,都可能的。 望着满目长势奇好的庄稼,心下便有些诧异。连年亢旱,老鼠都饿死了,与省城近在咫尺的这里怎么看不出一点儿灾像。 远远来了个男人,粉底黑鞋,一袭长衫,不紧不慢踽踽独行,渐渐走得近了。 及至听到他与我招呼,才看出那正是门合本人。但见他面色黯淡,不愠不喜,我俩握手,寒暄,直到进了家门相对坐下,没几句话。 便与他谈起今番年馑的酷烈,几至易子而食地步。 他冷冷道:“庄稼长得如何,你该看到了。哪儿是什么年馑,横征暴敛罢了。当局号称民国,只知一味索取,几时操心过细民生死。” 他指着靠墙倚着的两个桩子,都装得满登登的,道:“我估摸你会来,先已备下两桩子新麦,乞老哥笑纳。” 言毕顿了顿,又道:“居家过日子,短粮乃是头等大事。我就不留老哥了,带上速速地回吧。” 我有些意外,却又似在意中。期期艾艾地掏出银钱道:“来时仓卒,这些钱怕不够两桩子麦价。请老哥务必收下,余款不日汇来。” 他正色道:“虽只区区两桩子粮食,却是我一片心意,专专备下以为仁兄不时之需,谈钱就生分了。” 我深知他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叫驴夫来扛走了桩子。与他相跟着到了门外,拱手作别。 到家即写了封信,感谢他古道热肠。又按丰年市价借了些钱,加急汇给了他。 不久便收到了回信,汇款亦随信退回。 信是他的儿子写的,说家父已于今春病故,馈粮之事,断无可能,想必伯伯记得有岔。随信原璧奉还,专颂秋安。 读罢我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遂从桩子里取了些麦送去磨了。那面蒸出的馒头又白又煊,咬一口香喷喷的,果是当年新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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