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个观点是,阅读小说如同阅人,有些人你可以一见钟情,没有理由,或者说说不出理由,就是一见面就爱上了。打个通俗比方,一看到酸梅子就口齿生津。再俗一点,一见到骨头狗之口水便情不自禁流出。
我也对朋友说过,福克纳、卡佛等人是我一见如故的小说家。现在,我要再加一个,他就是赫拉巴尔。
这个小说名字《过于喧嚣的孤独》是吸引我的因由之一,然后一翻开就莫名地被勾住了,小说用独白的散文语体讲述一个新鲜的故事,故事里充满隐喻与哲思,这些深入浅出的隐喻能深深触动我。
然后书中有一些照片,有一些介绍,他的人生经历也令我极感兴趣。令我十分惊讶的是,这个赫拉巴尔,直到48岁才开始写小说,而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迅速成为大师级小说家。
我之前举过一些少年成名的大师级小说家,如乔伊斯、芥川龙之介、王蒙、格非……但没关注没想到小说界竟还有这样大器晚成的人物。后来又查了查,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罗素八十岁才开始写小说。
这里顺便想表达的一个观点是,小说这门手艺,你什么时候掌握什么时候写都不晚。问题是,你能否像赫拉巴尔那样,从废弃书籍中找到钻石般的有价值的东西并充分吸收消化融汇贯通。也就是说,你如果把写小说当作是你的生命一样去经营,你很可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你得热爱她,你得融入她也让她融入你,她就是你你就是她,虚就是实实就是虚,这样一来,可能会成功。
看完前四章,说几句。
《过于喧嚣的孤独》开篇是一种散文语体的形态。或者说,看起来不像是小说,至少不是正宗的小说路数。就是什么呢?一个人唠叨,东拉西扯地讲述,讲述个没完。
我不知道别人读这个小说时什么感觉,反正我的感受是新奇,不厌倦,陌生感,愿意听赫拉巴尔不停地叨叨。其实读小说读多了,往往看一个开头,就能够大致推断小说整体的表现手法。现在读到第四章,印象更深了,这完全是一部现代小说,也可以说是表现主义小说,荒谬是其特色。
小说一开始,我认为是写实的,但写着写着,小说就开始悬浮起来,后来飞了起来。什么意思呢?“我”是一个废纸打包工,负责将全国各地运来的废弃纸品轧实打包,写在地下室工作这一块,绝对真实。但后来就写到了下水道与老鼠及鼠族间的战争,写废纸处理厂的锅炉工竟然是科学院院士,还有其他工友也居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个,就有了隐喻,或者说影射。这个影射甚至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在写下水道老鼠之间战争时,对于现实的讽刺与批判达到了一个高潮,令你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冷战,即二战前后苏美两国的关系尤其是战后争霸的史实。
之所以说荒谬,是因为不仅写了下水道间的鼠族,还写了人。只不过人是变形了的,甚至带有漫画与动画的特征。你比如写那两个穿红裙子与绿裙子的女人,写上司主任与交警,人物形象无一不是经过了夸张与变形处理,我们看过漫画是吧,漫画往往把某个人最突出的特征给放大,让你觉得呀,真是这样的啊,真像啊,这么个印象。还有一个荒谬现象就是“我”居然能象X光一样看穿下水道里的生态结构,这就不仅是上帝视角,不仅是荒诞了,你完全可以说这就是魔幻。
当然,我们说,他这个写下水道老鼠之间战争的事,有模仿卡夫卡《地洞》的嫌疑。说句老实话,卡夫卡的《地洞》我没看完,耐着性子强迫自己看,瞌睡过好几次才进展了几页,不过,也算是看过了。《地洞》也讲过在地下不停地挖洞,甚至运用中国的孙子兵法挖掘、拓展、经营地洞,里面可以储藏大量的物质,也是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的建构。所以,当看到老赫写下水道这个情节时,我就觉得老赫有抄袭卡夫卡的嫌疑。
但是话怎么说呢?一切的创新与进步,无不是建立在前人基础之上的,那谁说过,巨人肩膀上的矮子。
好在,下水道这个情节,在全篇中只占一小部分,整体来讲,这个小说还是有自己极其独特的味道的,起码从写作的技术上讲,创造了一种新的叙述模式。虽然是独白,但是与别的独白不同,辨识度还是蛮高的。
我想特别提到老赫的想象力,就是他在小说中的这种叙述的“散漫”,或者说东扯西拉,但又形散神不散,而且这种想象既有横向,也有纵向。老赫在对于某个情节特别是细节想象的连续度与深度上,令人赞叹。我们看到后面,确乎可以知道他写的那些情节与细节是假的,就好比我们看动画与漫画一样,现实中大约是没有的,但是,老赫却虚构出了一种“可能”,换句话说,他写的这些东西,理论上是存在的,或许会发生。这就真正切中了小说这种文体最本质的东西“可能性”,小说不是真实,或者说它没有义务去真实还原这个世界,去充当世界的平面镜。如果要真实还原,故事与史记是最好的载体。但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就在于它的虚构性与可能性。小说的任务就是对社会现象进行夸张、变形、重置与重组,创造出有别于客观真实的艺术真实。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这篇看起来不像小说而像散文的小说,恰恰是真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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