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逍逍 于 2022-1-10 17:34 编辑
锲 子
1994年3月初的一天上午,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茫崖市冷湖镇。
杨怀安扶着自行车,站在冷湖镇初中门口,车后座放着一个红蓝线编制的尼龙大包。他看了看学校的大铁门,好像距离下课还早,他挠挠头有些不知所以。看到学校门口不远处有个修车铺,他想了想,推着自行车来到修车铺。
“师傅,你这里收旧自行车不?”杨怀安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座说:“7成新,三枪牌的,买了还不到4年。”修车铺老板正在用矬子矬一个内胎,抬头迎着冷冷的阳光,将那个车上下打量一番:“是自己家的吧?不用了?”杨怀安道:“你这说的,当然是自家的了。你看能卖多少?”老板起身将自行车仔细检查一遍,捏捏闸、蹬蹬轮子,丁玲丁玲的又按了按铃铛,道:“车不错,也没大毛病,60块吧。”杨怀安拢拢衣领子,呲牙咧嘴道:“二百多买的,也就骑了三四年,六十也少点了吧。”老板道:“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了。卖家都觉得自己东西好,可这东西在我这里,我卖出去才行。你要的高,买家压得低,我还得再拾到拾到才能卖。你说,我能赚个啥子?”老板说完,继续坐下矬轮胎,不再说话了。杨怀安站在一旁,呆呆的看了一会老板,无奈的咂咂嘴道:“这样吧,老哥,你看65元行不行?”老板叹了口气,扔下工具,说道:“好吧,你这老兄。”
杨怀安整理好钱,塞进毛衣内的衬衣口袋里,背着大尼龙袋又来到冷湖镇初中门口。他敲了敲传达室的们,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把门打开,问:“有啥事?”杨怀安道:“来看看儿子,九一·三班的,叫杨诚。”老头把他请进来,看了看墙上的表,说:“还有十几分钟下课,你在这等会吧,下课了我让人去把他叫过来。”杨怀安连声感谢,拿出一支烟让给门卫,两人就这么抽起来。
门卫老头问道:“伙计,怎么现在来看孩子?”杨怀安听了有些发呆,长长的吐了一口烟道:“我啊!半年前检查出来了肝癌,最近越来越严重,看样子是快不行了。平常我在敦煌上班,两三个月回来一次,见孩子面也少。这次专门来看看他,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老头听得发愣,这才发现杨怀安面颊消瘦的有些不正常,那件衣服挂在身上也有些空荡荡的,他赶紧给杨怀安倒了一杯热水。杨怀安握着茶缸继续道:“杨诚学习好啊。他现在上初三,再过三四个月就要中考了。我这事儿,也没会告诉他,怕干扰他学习啊。老哥,等会我儿子来了,你也别吭声。”老头吧嗒嘴吧叹息一声,两人再也不说话。
下课铃叮铃铃响起,老头说:“我去找杨诚,你等两分钟。”传达室里只剩杨怀安一个人,他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把衬衣口袋了钱拿出来数了数,一共215元,其中65元是刚才卖自行车的钱;他又把尼龙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装着一个小随身听和几盒英语磁带,另外还有一套可以充电的充电池。这是他给杨诚准备的礼物。
两个多月前的元旦,他回家休假,杨诚说想买个随身听,学英语听力,因为平常缺乏训练,他的英语听力有些薄弱。当时的杨怀安因为肝癌,心情烦躁不堪,直接把杨诚狠狠骂了一顿。他从来没有那么重的骂过儿子,刚好杨诚的同学骑自行车来接他去上学,杨诚只好哭哭啼啼的走了。他们家住在冷湖镇北边的老石油场生活区,离镇初中较远,杨诚是住宿生,每周回来一次——也因此,他们父子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事后,杨怀安心里十分难过,尤其是当着儿子同学的面,把儿子骂哭了,这让他惭愧了两个多月,所以这次特地买了随身听和磁带,亲自送给儿子。
几分钟后,急促的“噔噔噔”的跑步声越来越近,随即杨诚腾推门而入。来的虽然急切,但父子俩两个多月没见面,杨诚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居然有些羞涩。他站在门框边上,看着不期而来的父亲,满脸惊讶但又略微一顿,问:“爸爸,你怎么现在来了!”杨怀安拎起那个小布袋,递给杨诚:“爸爸想你啊。这次回来呆的时间短,过来看看你。上次你要随身听,爸爸没想那么多,还以为你跟人学坏了,只想听流行歌曲呢,把你吵了一顿。那是我不对,现在我给你买了一台,还有充电池和英语磁带哩。”杨诚兴高采烈的拿过布袋,打开瞧了瞧,一时蹦了起来。他跑来抱住杨怀安,道:“谢谢爸爸!我借了同学的随身听,这以后就不用他们的了。爸爸你放心,我好好学习,肯定不会乱听流行歌的!”杨怀安一只胳膊紧紧抱住儿子,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脑袋,眼里不禁发涩。“小诚啊,你长大了!以后爸爸也管不了你太多,还是要靠你自己。我这次去敦煌,估计要半年多才能回来,我给你点钱,你留着自己花。平常要吃好,也好好考试,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杨怀安推开儿子,伸手从毛衣里面的衬衫口袋里拿出那215元钱,捏了捏交给了儿子。杨诚看了一眼道:“这么多啊!还是给爷爷吧。”杨怀安笑道:“我给你爷爷留有钱,这是你的,你也别告诉爷爷。”
两人又聊了几句,此时上课铃响起,杨怀安拉起杨诚的手,紧紧的握了握,道:“快去上课吧。好好考试,半年后我回来看你!”杨诚拎着小布袋,撒欢的跑了,边跑边喊:“我记住了,爸爸!你是我的好爸爸!”看门老头就站在门外,看着杨诚跳脱的背影,叹息一声进了传达室。杨怀安道:“老哥,儿子见过了,我也要走了。”老头儿抹抹眼睛道:“走吧。你儿子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想太多了。”杨怀安嗓子眼里一梗,赶紧咽了口吐沫,背起尼龙袋子走了。
杨怀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车站。他顺着冷湖镇的主干道,一直往东北走去。他是一个老石油工人的后代,二三十年前冷湖镇辉煌期就是由他的父辈们创造的。在七十年代初冷湖镇石油产业落寞之后,他父亲年老体弱,一家人就留在了冷湖镇。他在这次回来之前,已经在敦煌结清了所有工资,他也不会再回敦煌。他的肝癌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半年前他在敦煌医院检查出来的。
他想起多年前因病去世的妻子,不由泪光闪烁,以前他没有照顾好爱人,现在更不想再连累父亲、儿子。他要去找他的妻子去了。他把大多数的钱都交给父亲,又把仅剩的自行车卖掉,凑了215元交给杨诚。自一个多月前,他出现肝腹水起,他就开始筹备这个计划,也开始等待这一天。他打算去老石油场,石油场距离冷湖镇二十来公里,离他家十来公里。那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是遍地断壁残垣,毫无人迹。在老油厂边上,有个大山包,被风沙侵蚀了千万年,形成几个小山洞;大山包附近还有一个小淡水湖,哪里可以喝水。这是他思来想去,认为最绝佳的地方。
杨怀安背着尼龙袋,身体感受到剧烈的疲乏,肚子里也有阵痛作怪。他走一段歇一会,一边歇一边想。袋子里有被褥,有一些干粮和一壶水;烟还有十八支,那是早上刚买的一整盒,在学校传达室抽了两只。一天抽两根,干粮勉强能吃够十天,水不用担心。十天,撑够十天,就找他的爱人去。
他又背起袋子,此时已经走出冷湖镇十来里。道路两边是成片的几十年的老房屋,屋顶几乎都没有了,墙上红色的涂料成片的剥落,露出灰黄的底色;所有的窗户,也都被人取下,只留下一个个大窟窿。他眼前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这里是多么的热闹,电影院、学校、理发店、饭店,他在这里渡过了幸福生动的童年和少年,而眼前的景象又是如此残败与冷清。人啊,社会啊,热热闹闹几十年,临了是个这样结果,他边走边想。那个大山包,根本就没人去。他就是死在那里,没有一两年也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候,即使被人发现了,杨诚也考上高中了,家人也不用再怎么操他的心了。想到这里,他笑了,他能为家人作出的最后的奉献,恐怕就是如此悄不声息的死去。人谁不死?咋死不都是个死?敲锣打鼓还不如一个人清净呢。
二十多公里的路,杨怀安走了两个多小时。他终于到了大山包上,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这山包距离公路有三四公里,山包下面是散乱一片片灰白色的石头,那是裸露出来的石英矿,杨怀安从小玩到大的东西。他走进山洞,山洞朝阳,虽然三月初太阳有气无力的,但他感觉却没那么寒冷。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放下包袱,喝了点水心想。
补充完给养,杨怀安取出被褥,在洞口附近平整处铺整好,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支铅笔,照片是六年前杨诚十岁生日时拍的,那时爱人尚且健在。他一手拿着照片,点燃一根烟,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等烟抽完,把照片翻过来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在背面写上:“我是杨怀安,1958年4月9日生于冷湖镇;我父亲杨亭立、爱人张菊、独子杨诚;1994年3月7日,因病来此…”写到此处,他停下来挠挠头,思索一会儿又加了两个字:“圆寂!”
就这样吧!杨怀安将照片塞到褥子下,然后缓缓的躺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