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2-2-25 06:02 编辑
这两天,马丽真想屏蔽了微信业主群。 现在,群里的讨论,每一句都戳在她的心上,群里业主们虽然还保留着客气,但是阴阳怪气的口气,已经把矛头明显地指向了马丽。 今天上午,三栋五单元503的业主鸢尾花在群里发言了。鸢尾花是她的网名,马丽知道她姓秦,和马丽一样,是另一所学院的老师。 鸢尾花在群里说,想通过这件事占便宜的人,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然后下面是一大堆回复:+1 +1 +1 +1------------ 马丽脑袋嗡了一下,一阵眩晕,她闭上眼睛,身体开始腾云驾雾,混沌中,她仿佛看见自己心里的黑洞,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它一会儿大起来,一会儿又小下去,反反复复,搅得马丽一阵一阵恶心。 马丽摸索着茶几上的保温杯和药品,就着热水吃了了药,慢慢地,在黑洞的中间,升起了一串光明,光明的中间,是儿子的脸。 马丽清醒过来,她想,为了儿子,她怎么也得撑过去。反正已经不要脸了,也只能这样吧。
前段时间,儿子打来电话说,想找马丽借点钱,在北京按揭一套住房,交个首付。 儿子小心翼翼地说,妈,我不想开这个口,可是目前是个机会,错过了,就没了。 儿子的单位近来准备以集体协议价的方式,从房地产公司购买一批职工住房,单价比外面要便宜很多。儿子说,公积金他已经贷出来了,但还差一大截。 马丽问,差多少? 儿子说,差不多五十万。 马丽吓了一跳,心怦怦地急跳起来。 儿子还说,不行就算了。 但马丽回复,等我几天。
晚上,吃过饭,马丽没有出门散步。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盯着墙上的照片,眼睛慢慢模糊起来,要是老欧还在就好了,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老欧是马丽的老伴,去世两年了,生前和马丽一样,也是这所职业技术学校的老师。 马丽已经退休了,退休工资四千多,在这个三线城市,一个人开支不大,日子过得寡淡也轻松。 这种轻松,也是忙碌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的轻松。 这些年陆续养大儿子,送走四位老人,马丽终于觉得肩上的责任小了,没想到这时候,老欧走了。 老欧啊,你可真没福气啊。马丽对着照片说。 有泪不断涌出,马丽面前的纸巾很快堆了一团。 同事刘小红打来电话的时候,马丽说今天准备早睡,不出门了。 马丽想,红着眼睛出门,被刘小红看见,总要被念叨一阵的。
马丽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一辈子精打细算,这些年他们的小家庭过得知足而美满。可是老欧走之前,她和老伴一辈子的积蓄,依然只剩下这套住房和卡上八万元现金。 老伴去世的时候,扣掉不报销的费用外,马丽剩下的存款就买了墓地。 现在马丽有点后悔,当初该听亲友的话,找一个便宜点的墓地就好了。 其实也不怪马丽,墓地的价格涨得太快了。 马丽现在也不同意亲友的建议,这不是他和老伴最后的归宿吗?怎么也得找个依山靠水风景不错的地方吧,而且必须是双墓,把自己的后事也安顿好,未来不给儿子添麻烦。
想到儿子,马丽的心就软下来。 马丽走出书房,回到客厅,打开电视。马丽舍不得开客厅的大灯,就着电视投射出的或明或暗的光,马丽在沙发旁的柜子里,摸索着找出儿子的相册。 老伴走后,马丽经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儿子和老公总在身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马丽不敢翻看老公的照片,怕伤心了就再也睡不着,每当这时候,马丽就翻出儿子的相册,一张一张地看。 这是二岁的欧佳豪,这是五岁的欧佳豪,这是第一天上小学的欧佳豪,这是考上大学的欧佳豪。马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指一张一张地摩挲着照片,好像摩挲着儿子从小到大,在马丽眼里永远稚嫩的脸。 马丽微笑起来。欧佳豪从小就争气,学习成绩一向优异,这一点特别像马丽。从小到大,儿子是马丽的骄傲和希望。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马丽的后背挺得特别直,这是老欧生前经常笑话马丽的话。
儿子后来的照片,好像不多,儿子大了,一天一天就走远了。马丽又伤感又欣慰。 上次找儿子要照片,儿子在微信你发给了她。 马丽说,太小了看不清,我要打印出的照片。 儿子说,你拉一下就大了,最好存一下。 马丽抖抖索索地弄了一阵,手机页面很快不见了,马丽慌了,只好关了手机,再开机。 再找儿子,儿子不在。 深夜,儿子发来一个问好。 马丽说,在干嘛? 儿子说,忙,才下班。 马丽又提到照片的事。 儿子说,没有时间,再说现在谁还打印照片呢。 马丽想了想,就闭了嘴。 她只是想放几张到儿子的相册里,儿子大了,这个家是马丽的家,却渐渐不是儿子的家了。
儿子研究生毕业时,签约进了北京一家央企。儿子留北京的时候,咨询家里的意见,那时候老欧还在。 老欧并不同意儿子独自在外打拼,但是马丽说,儿子回到这个三线城市,他有前途吗? 是啊,三线城市,大多的企业不景气,体制内关系又复杂,儿子会有什么更好的前途呢?老欧沉默了。 老欧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安,对马丽说,唯一的儿子离我们那么远,老了我们咋办? 马丽笑话他说,老了我们去北京,和儿子住在一起。 现在,马丽想起了这句话,突然心酸起来。
儿子毕业已经四年,到今年三月,他就28岁了。 从儿子参加工作,马丽就盼着儿子结婚,儿子一直不吭声。马丽知道,儿子是因为房子问题。儿子的女友马丽见过一次,小姑娘白白净净,是儿子的大学同学。 马丽想,作为父母,怎么也得给儿子谋划一套房子吧。可是北京的房价,马丽不敢想象,这么多年,她也只能不吭一声。 现在,儿子终于提出来了。儿子提出来,马丽就只能面对了。 马丽想,把自己的住房子卖了,给儿子把房子的首付凑齐。
上周去二手房中介市场咨询,马丽的房子属于单位的房改房,虽然位置不错,面积也大,但是小区陈旧,没有电梯,市场价格最多卖个伍拾万。 五十万够了,马丽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介公司打来电话,已经有客户看中了这个房子,但是中介公司要收中介费,加上税款,差不多2万。 这2万的中介费和税费,可把马丽难住了,除掉中介费和其他开支,马丽只能拿到48万。 就算马丽省吃俭用,从退休工资里每个月存两千元,好像也要一两年的时间,儿子的首付,好像来不及了。 马丽琢磨着,该找哪个亲朋好友借二万,周转一下。
很快马丽打消了借钱的念头。因为目前,马丽恰好遇到一个机会。 马丽说的机会,是小区安装电梯的事情。 旧小区重新安装电梯,是***一直在推动的事。电梯费由***出资,只需要小区业主同意就行。 这件事其实已经说了一两年了,小区各单元的业主为此拉了群,每天在群里讨论。 马丽楼上的赵老师,是本单元最积极推动此事的人。 最初业主群里,每天都有人兴高采烈。 安电梯是好事啊。---- 好事---- 是啊,又不要我们出钱。--- 以后,老人有个腰疼腿疼的,也不用家人搀扶或者背上背下了。----六楼网名蜘蛛侠的陈老师说。 赵老师说,同意的业主献花花。 大家都献花花。 马丽也跟着献了花花。
现在,马丽反悔了。 马丽反悔,是遇到了另一栋楼的同事刘小红。马丽和刘小红一样,都住在一楼。 那天,刘小红说,安装电梯我们支持,可是我们住一楼,安装电梯对我们没啥好处。 马丽想了想,也对,住一楼,安装电梯也没啥意义啊。 刘小红说,安装电梯,影响了我家的采光权。 马丽还是第一次听说采光权。 刘小红拍着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我只是这样说,我们也得让得到实惠的业主给我们一点补偿,是不是这个理? 马丽说,这样不好吧,都是一个系统的。 刘小红说,你就不懂了,外面瑞华小区,新盛小区,和我们一样的老旧小区,听说一楼,二楼的业主,都有补偿。 马丽说,补多少? 刘小红说,一楼,怎么也得两三万吧。 马丽心里一喜。这下好了,干嘛借钱呢。
马丽去对面邻居家敲门,在本单元,马丽需要一个支持。 对面邻居平时不住在这里,开门的是她家的租客。 马丽在业主群里加了邻居微信,把刘小红告诉她的理由,给邻居说了一遍。 邻居说也是啊。 现在,马丽终于和邻居团结在一起。在业主群里,发表了看法,不同意安装电梯。 这下业主群很快沸腾了。各种表情都有。 马丽拉了一个小群,和刘小红,对面邻居陈老师一起,互相打气。
晚上,楼上的赵老师代表这个单元的业主前来找马丽聊聊。 赵老师说,马丽,你啥意思啊? 马丽咬着嘴唇把把瑞华小区,新盛小区的事强调了一遍。马丽说,怎么也得给一楼,二楼的住户补偿二三万的采光权费用吧。马丽也学着刘小红,强调着采光权。 赵老师很客气地说,马老师,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这样吧,我给大家通报一下。 马丽想,说着二三万,打个折,也就二万左右,儿子的首付款就凑齐了。
业主群沉默了一周,直到今天,鸢尾花阴阳怪气地发表了看法。 马丽头晕目眩,感觉自己病了,马丽知道是自己心虚。 做老师清高了一辈子,连借钱都开不了口的马丽,反思自己,确实有点丢脸。 晚上,在三人群里。 马丽犹豫着说,要不算了吧,都是一个系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邻居陈老师说,也是,不要就不要吧, 刘小红说,你们懂不懂维权啊,这是我们正当的权利。 马丽说,实施起来有点不要脸的感觉啊。 陈老师问,其他小区的做法算不算不要脸呢? 刘小红说,他们不给补偿,是他们不要脸。 陈老师说,也是。 刘小红说,反正我是不让步的。你们单元我不管。 陈老师说,马丽,你看着办,再说,钱也不多啊。 马丽咬着牙,突然就红了眼圈。 马丽憋着气说,怎么就不多了,二三万也还是钱啊。
陈老师平时不在,再加上他可有可无的态度,马丽成了这个单元安装电梯唯一的钉子户。业主群现在空前沉默,一个说话的也没有了。 过了一周,马丽看见小区里,有穿蓝色工装的工人进进出出。 有几个单元已经在开始安装电梯了,马丽和刘小红他们两个单元没有动静。 马丽悄悄问赵老师。 赵老师说,我们单元没有全体通过表决,安装电梯的计划延后。
早上出门买菜,在小区后门遇见了鸢尾花,鸢尾花明明看见了马丽,迅速把头转向一边,鼻子里好像还哼了一声。 马丽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低头,头低得太快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好像又犯病了。 挣扎着回到家,在床上躺了半天。睁开眼看手机,看见了儿子的留言,儿子其实也没有留言,儿子只是问了一声妈,然后又打了一个问号。 马丽挣扎着起床,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的病。 她只是说,这一周,就把五十万汇给他。 儿子那边发来一个欢天喜地的小企鹅。 现在马丽出门,自己也躲躲闪闪,像做贼似的,她仿佛看见他们在后面指指点点,心里又慌又后悔。
马丽去了链家,找到那个房产中介,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冯晨,穿着蓝色合身的西服,阳光帅气,热情周到,马丽觉得他就像她儿子一样。 马丽问,目前房价能不能涨一点。 冯晨告诉马丽,目前对方已经看中了他们小区另一家的户型,好像比马丽家位置更好,正对着小区中央的大花园。 马丽慌了。 很快马丽就签了卖房合同,比以前的价格还少了一万,办完各种手续,马丽最终只拿到了47万的售房款。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 期间儿子催了几次,马丽总说马上。后来,儿子不催了,马丽却越发着急。 这期间,马丽又犯病了,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除了美尼尔氏综合症,还有心肌缺血,住院观察了一段时间,自费的医药费又花出去几千。 最后,马丽厚着脸皮找刘小红借了钱,才凑齐了伍拾万。 儿子终于松了一口气,马丽也松了一口气。
马丽租了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把家搬到了另一个小区,小区更加破旧,好在租金便宜。省吃俭用,估计很快就可以把欠的钱还上。 儿子还是知道了马丽卖房的事情,他有点难过,他说,妈,这些年你和爸就只有这么点存款吗? 儿子不知道三线城市的工资标准,他也不明白三线城市的房价。 儿子说,妈,房子好了,就接她上去住,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马丽想,那个北京,她是过不惯的,什么都贵。
后来,马丽去过新房一次,住了一个月,帮着儿子买菜做饭。 马丽最终没有在北京,和儿子住在一起,儿子结婚没有举办婚礼,很快儿媳怀了孩子。儿媳说马丽的身体,不允许带小孩子,儿媳接来了自己的母亲。 二居室的房子,住不下这么多人。儿子要在附近给马丽租房子,马丽说,干嘛花这些冤枉钱啊,北京租金这么贵。 马丽又回到了家乡,重新租了一室一厅。 临走前,儿子愧疚地说,妈,等他搬了大房子,就来接马丽。 马丽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着儿子胡子拉杂的脸,不过三十的人,怎么显得这么苍老。
马丽养了一只小狗,小狗有点淘气,马丽每天遛狗,总跑得气喘吁吁。 最初马丽养的是一只猫,有一次她从黑暗里醒来,突然看见猫在黑暗中的眼睛,突然觉得这眼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马丽很慌,她想起了自己从前心里的黑洞。 马丽就把猫送人了。 有一天,马丽遛狗,跟着狗一口气走到了从前的中介公司。 马丽见到了冯晨,冯晨说,马丽姐,你把房子卖早了。 马丽说咋的? 冯晨说,买你房子的那一家,还记得吧,买了以后,你们小区单元装了电梯,整栋楼都升值了,每平米价格涨了1000多元呢,可把他们高兴坏了。 马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也没有和冯晨告别,就牵着狗急急忙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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