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烟空沫 于 2022-4-13 23:12 编辑
最好的文字是天上掉下来的,作者妙手偶得。大部分的文字其实都需要经营。我眼中好看的文字是要有如《东京梦华录》那样繁华如锦缎的底子做铺陈的,并间杂着冷冷清清声声慢,然后一个转身如露如电如梦如幻,最后都随风都随风,归于寂灭。
张爱玲是文字高手,毋庸置疑。她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的孙女,祖母是李鸿章的长女。作为没落贵族的后代,有些底蕴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手中握着大把如《瑞鹤图》那样精致贵气的过往生活之丝线。如果说《红楼梦》是一块细密织锦的话,那张爱玲的作品则是烟罗做成的一件旗袍。给她一个机缘随手就能织出一个《十八春》,且注定是灰色底子上开满了桃红柳绿。
小说家拿作品说话。张的小说从美学角度看,虽少了红楼梦那种大幻灭的荒凉感,以及暗黑底色上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带给人的生命终极追问,却也自带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微曲折和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对照之苍凉。但终究是格局偏小,止于斯。所以只能说一流技巧,二流境界。杨绛先生在给钟叔河的信里也说过,“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当然很多张迷不满这句。)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一部中篇,发表于杂志《紫罗兰》1943年第二期至第四期。语言受西方小说些许影响,但基本还是彼时鸳鸯蝴蝶派风格,对白甚至能看到红楼梦的影子。
故事讲述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女中学生葛薇龙,和家人在战前香港避难,在家人因物价飞涨打算离港返沪时,为了继续求学,求助于富有寡居的姑母梁太太。出淤泥而不染的初心慢慢迷失在姑妈家的奢靡生活中,并迷恋上姑妈生活圈中的浪子乔琪乔。后在姑母谋划下,和乔琪乔结了婚。最后不幸沦为为乔琪乔弄钱兼为梁太太弄人的高级交际花境地。
许子东教授说过,张爱玲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充分体现在《第一炉香》里面。她用华美的文笔描摹了日常生活中的人性缺陷。
不知为什么葛薇龙的结局总让我想起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写的这段: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由张爱玲的校友、香港著名导演许鞍华执导,大陆知名作家王安忆编剧,并由杜可风(摄影)、赵海(美术设计)、和田惠美(服装造型)、坂本龙一(原创音乐)诸多大牌加盟共同担纲的同名电影《第一炉香》惨遭扑街。许和王当然要负主要责任,实际这并不是许导在张爱玲电影上的第一次滑铁卢,早年的《倾城之恋》也是口碑不佳。
在美术空间造型上,虽没有《花样年华》的复古腔调和海派氛围,但整体感觉还是有够华丽和精美。基本还原了小说中的精致感和时代感,如姑妈梁太太那座如“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的山中别墅,以及周围潮湿感浓郁的亚热带风情林木。但据专业人士说姑妈的人物造型,美术做得并不够好,其设计并没有更好地为刻画人物服务,没能突出梁太太这个人物的畸形变态。究其根本还是导演就这部作品调性的总体把握没能和美术设计师沟通出合宜的设计理念。
有些服装设计得很到位,如两位女佣睨儿和睇睇的白衫黑裤。有些则不够好看,尤其女主的那套绿色长裙。音乐没有感受到《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第一耳惊艳。摄影的打光也缺乏设计感。因为都是大咖,所以期待肯定要高,但这些对我而言终究过于专业。感受最深的还是台词,要么一点不加改变的引用原著的红楼腔,要么土味情话到让人失笑。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结尾处女主大声吼出的“我爱你,个没良心的。”更是惊悚得令人振聋发聩。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改到内核变了,片中女性并非被“逼良为娼”式而是清醒状态下的自我沉堕主旨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从而丧失了原著结尾中描写的葛薇龙感受到的无边恐怖无边荒凉的氛围,也削弱了带有原罪意识的人性深层次的批判力度。
事实证明张祖奶奶的小说就和菲姐的歌曲一样,不是什么人都能翻出味道的,即使这人是许鞍华。其实蛮喜欢许导早年的《客途秋恨》,还有《桃姐》、《天水围的日与夜》等片子,都说她还是擅长拍这种日常琐碎的温情流水日光,她的真诚憨直和张的婉转颓废确有些不搭。
有人说女性成长的最大绊脚石在于无处不在的欲望。其实不仅是女性,男性也一样。
叔本华说所谓辉煌的人生,不过是欲望的囚徒。幸福不过是欲望的暂时停止。欲望是人的痛苦根源。
葛薇龙住进姑妈家前还是一个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单纯女学生,但在物欲和情欲双重诱惑下逐渐丧失天真。当司徒协把金刚镯子扣在她手腕上时,结局就已注定。她拿青春赌明天,一步一步迈向命运的漩涡尽头,走进没有光的世界,成为一只欲的囚鸟。
其成长心路历程的脉络清晰可见。
本来初时她对姑母家“盖着绿色的琉璃瓦的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的白房子还是有所警惕的,对姑母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的生活也有微词。但当她看到姑妈为她置备的一柜子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便忘了对自己要“行得正,立得正”的期许,把那些胁下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而此时楼下正举办牌局和舞会,她便对楼下说道:“看看也好!”
是的,看看也好。女孩们往往因为好奇被生活虚幻的绮丽表象迷住双眼。实际上我们生存的世界就是一个大的假面舞会。“在这场人生的化妆舞会上,红艳艳的苹果是蜡制的,水灵灵的鲜花是丝织的,活蹦乱跳的鱼是纸糊的,所有的东西——对,所有的东西——只有可怜的玩偶和无聊的琐事。”(1)
然后薇龙遇到乔琪乔,成就一段孽缘,虽然过程中有过纠结和彷徨。无论是小说中的她淋雨后生了一场病,病中改变心意;还是电影中在船上遭人奚落后扔箱子的桥段都是情节推动的重要拐点。她也知道将来青春不再时便会被乔琪乔抛弃,最终还是选择和乔琪结婚,除了飞蛾扑火的荒唐外,更重要的是所谓爱乔琪的面纱掀开后也不过是迷堕在五色中的自欺借口。
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众生大多是牵线玩偶,即便舞台上演出的是喜剧,但实质确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葛薇龙的认知显然到不了“梦里身客”这种高度,但她确是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醒自省的,这种自省加剧了她的悲剧程度。她自知她跟小说结尾处描写的那些站街女没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她们是不得已的,而她是自愿的。她身不由己的深陷,又堕落的不够彻底,因而时常感到痛苦,这种意味在小说结尾片段达到了高潮:“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对比电影中改成的薇龙怒斥乔琪没有良心的直白画面,这种收和藏的笔触更彰显东方韵味。
小说中的葛薇龙是有着小凸“粉扑子脸”,长而媚的眼睛,以及纤瘦的鼻子和肥圆小嘴的小家碧玉,所谓上海粉蒸肉。被众多网友诟病甚至被指为“虎妞”的马思纯出演葛薇龙不得不说是得不偿失。确实不合适,首先丰润的身形不搭,其次古中国情调的气质不够,关键是用力过猛还兼具呆愣的青春疼痛片式演绎方式减弱了原著女主略带小心机的聪明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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