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锲 子
1994年3月中旬的一天上午,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茫崖市冷湖镇。
杨怀安穿着棉大衣扶着自行车,站在冷湖镇初中门口,车后座放着一个红蓝线编制的尼龙大包。他看了看学校的大铁门,似乎距离下课尚早,想了想,推着自行车走向校门东边的修车铺。
“师傅,这里收旧自行车吗?”杨怀安拍拍车座说:“7成新,三枪牌的,买了还不到4年。”修车师傅正在矬一个红内胎,抬头迎着冷冷的阳光,将自行车上下打量一番:“自己家的吧?”杨怀安笑道:“瞧你说的,当然是自家的了。你看能卖多少?”老板接过自行车,捏捏闸、蹬蹬轮子,丁玲丁玲的按了按铃铛,道:“车没啥大毛病,60块吧。”杨怀安拢拢衣领子,呲牙道:“这可是二百多买的,也没骑几年,六十太少了吧。”老板道:“卖家都觉得自己东西好,可在我这里得卖出去才行。你要的高,买家压得低,我还得再捯饬捯饬。你说,我能赚个啥?”老板说完,坐下继续矬轮胎,不再说话了。杨怀安愣在旁边看了一会老板,咂咂嘴无奈道:“这样吧,65元行不?”老板叹了口气,扔下矬子道:“好吧,你这老兄。”
杨怀安整理好钱,塞进毛衣内的衬衣口袋里,背着大尼龙袋又来到学校门口。敲敲传达室的门,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把门打开,问:“啥事儿?”杨怀安道:“来看看儿子,九一·三班的,叫杨诚。”老头让他进来,看了看墙上的表,说:“还有十几分钟下课,在这儿等会吧,下课了我让人去把他叫过来。”杨怀安连声感谢,拿出一支烟让给门卫,两人就这么抽起来。
门卫老头问道:“伙计,怎么现在来看孩子?”杨怀安略微一呆,吐了一股长长的烟,道:“我啊!半年前检查出了肝癌,最近越来越严重,看样子是快不行了。平常我在敦煌上班,几个月回来一次,跟孩子见面也少。这次专门来看看他,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老头听得眼睛发涩,这才发现棉大衣下的杨怀安虽然肚子大大的,但脸庞脖子消瘦的不正常,他赶紧倒了一杯热水。杨怀安握着茶缸继续道:“杨诚学习好啊。他再过三四个月就要中考了。我这病没告诉他,怕干扰他学习。老哥,等会我儿子来了,你也别吭声。”老头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下课铃叮铃铃响起,老头说:“我去找杨诚,你等两分钟。”传达室里只剩杨怀安一个人。他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把衬衣口袋里的钱拿出来再数了数,一共215元,其中65元是刚才卖自行车的钱;又从尼龙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包里装着一个随身听和几盒英语磁带,还有一套充电电池——这是他给杨诚准备的礼物。
今年元旦时候,他在家休假,儿子杨诚说想买个随身听学英语,因为平常缺乏训练,他的英语听力有些薄弱。当时的杨怀安正因为病情烦躁不堪,劈头盖脸把杨诚骂了一顿。他从没有那么重的骂过儿子,刚好有同学骑自行车来接杨诚去上学,杨诚哭哭啼啼的走了。他们家在冷湖镇南郊,离学校较远,杨诚是住宿生,也因此父子见面的机会更少。事后杨怀安十分难过,尤其是当着同学的面把杨诚骂哭了,这让他惭愧了两个多月;所以这次特地买了随身听和磁带,亲自给儿子送来。
几分钟后,“噔噔噔”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杨诚推门而入。来的虽然急切,但父子俩两个多月没见面,杨诚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居然有些羞涩。他站在门框边上看着不期而至的父亲,满脸惊讶的问道:“爸爸,你怎么现在来了!”杨怀安拎起小布包递给杨诚:“爸爸想你啊。这次回来的时间短,马上就要走,就来看看你。上次你要随身听,爸爸没想那么多,还以为你跟人学坏了,想听流行歌曲呢,把你吵了一顿。那是爸爸不对!现在我给你买了一台,还有充电池和英语磁带哩。”杨诚兴高采烈的拿过布袋,打开瞧了一眼就蹦了起来。他抱住杨怀安的腰身道:“谢谢爸爸!我借了同学的随身听,以后就不用他们的了。爸爸你放心,我好好学习,肯定不会听流行歌的!”杨怀安一只胳膊抱住儿子,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脑袋,眼里不禁发涩。“小诚啊,你长大了!以后爸爸管不了你很多,啥事还是要靠你自己。我这次去敦煌,半年多才能回来,我给你点钱,你留着自己花。平常好好学习,要吃好喝好,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杨怀安从口袋里拿出那215元钱,捏了捏递给儿子。杨诚看了一眼道:“这么多啊!还是给爷爷吧。”杨怀安把钱塞进杨诚口袋里,笑道:“我给你爷爷留有,这是你的,别告诉爷爷。”
上课铃响起,杨怀安依依不舍的拉起儿子的手,紧紧的握了又握,道:“快去上课吧。记得好好考试!”杨诚拎着小布包,撒欢着跑了,边跑边喊:“放心吧,爸爸!你真好!”看门老头侧身站在门外,看着杨诚跳脱的背影,叹息一声进了传达室。杨怀安道:“老哥,儿子见过了,我也要走了。”老头儿抹抹眼睛道:“杨诚真是个好孩子。你呀,也别想太多了。”杨怀安嗓子眼里一梗,吞了口吐沫,背起尼龙袋子走了。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车站,而是顺着冷湖镇的主干道,一直往东北走去。他是老石油工人的后代,二三十年前冷湖镇的辉煌就是由他的父辈们创造的,在冷湖镇石油产业落寞之后,他的父亲年老体弱,一家人就留在了冷湖镇。而他的肝癌只有自己知道,是半年前在敦煌医院检查出来的,几天之前他已经在敦煌结清了所有工资,他再也不打算回敦煌去了。
他想起几年前因病去世的妻子,不由泪光闪烁,以前他没有照顾好爱人,现在更不想再连累父亲、儿子。他把大多数的钱都交给父亲,又把仅剩的自行车卖掉,凑了215元留给杨诚。自半个多月前出现肝腹水起,他就开始筹备这个计划。他打算去老石油场,那里距离冷湖镇六七里,是以前名闻全国的5号石油基地。那里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遍地断壁残垣,毫无人烟。老油场附近有个大山包和一个淡水湖,山包被风沙侵蚀了千万年,形成几个山洞。这是他思来想去后,认为最佳的地方。
杨怀安背着尼龙袋,忍受着疲乏和胸腔的阵痛,走一段歇一会,一边歇一边想。尼龙袋里有套大被褥,还有一张羊毛毯,晚上不至于太冷;烟还有十八支,早上刚买的一盒,在学校抽了两根,一天抽两根,还能抽九天。带着的干粮勉强能吃够十天,还有一壶水,但水不用担心。十天,撑够十天,他就去找他的爱人去了。
他又背起袋子,此时已经走出冷湖镇四五里,进入老油场的生活区。道路两旁是成片的的老房屋,屋顶几乎都没有了,墙上涂料成片剥落,露出灰土的底色;墙上的窗户都被人取走,徒留下一个个大窟窿。他想起小时候,这里是多么的热闹,电影院、学校、理发店、饭店,他在这里渡过了幸福、生动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而眼前的景象又是如此残败与冷清。人啊,社会啊,热热闹闹几十年,临了是个这样模样,他边走边想。那个大山包,根本就没人去,他就是死在那里,一年半载也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候,即使被人发现了,杨诚也考上高中了,家人也不用再操他的心了。想到这里他笑了,能为家人作出的最后奉献,恐怕就是悄不声息的死去。人谁不死?咋死不都是个死?敲锣打鼓还不如一个人清净呢。
十来里的路,杨怀安走了快两个小时。他终于到了大山包上,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山包距离公路有三四里——说是公路,一天也过不了几辆车,山包下面是一片片散乱的灰白石头,那是裸露出来的石英矿,是杨怀安从小玩到大的东西。他走进山洞,山洞朝阳,虽然三月的太阳有气无力,但他仍然感觉到一丝丝温暖。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放下包袱,喝了点水心想。
杨怀安取出被褥,在洞口附近平整处铺开整好,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支铅笔,照片是六年前杨诚十岁生日时拍的,那时爱人尚在。他点燃一根烟,静静的看了一会照片,把照片翻过来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在背面写上:“我是杨怀安,1958年4月9日生于冷湖镇;我父亲杨亭立、爱人张菊、独子杨诚;1994年3月18日,因患肝癌,不愿意拖累老父幼子,特来此…”写到此处,他停下来挠挠头,思索一会儿又加了两个字:“圆寂!”
就这样吧!杨怀安将照片塞到口袋里,缓缓的在褥子上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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