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公孰 于 2023-6-5 10: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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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读过《悲惨世界》。”
听出来没?我说这句话的语气颇不寻常:其中有骄傲的大得意,还有自伐的小低调,又有……宜细品之。
之所以骄傲,既然人人都知道这是世界名著,读《悲惨世界》不骄傲,更待何时?
再说得意。一千五六七百页,锱铢必较地读,分筋错骨地嚼,食其肉,饮其髓,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孰能不得意?
还偏爱自伐。吾我缚著,久不觉苦,一时自伐,大有拈花微笑之悦。吾与我周旋久,宁自伐。
至若小低调,老欧洲文学面前岂能不低调?眼观鼻,鼻观缘,缘于书,小心翼翼对此《悲惨世界》,不料竟读出来一个“屁!”
且容我慢慢叙来。《悲惨世界·珂赛特·滑铁卢·最后一个方阵》,即第二部第一卷之十四章里有一段描写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场面。曰:
[(法国)那队壮士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子弹已经射完,步枪成了光杆,在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战胜者面对那些坚贞卓绝、光荣就义的人们,也不免如见神明,感到一种神圣的恐怖,英军炮队一时寂静无声,停止了射击。那是一种暂息……这时,有一个英国将军……抓住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最后一秒钟,向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答道:“屎!”]
李丹方于贤伉俪的汉译读起来如此优美,笔下多情思,句中有气势,波澜间得见汉语传统的韵味儿,气象胜其他版本亦远矣。信,达,雅,读此译本吾知之焉。
然而也难免遗憾。所引最后一句话里的最后一个字,“屎!”,却稍嫌有失地道与味道,不符合全书一贯的雅意,也失却汉语的生活和传统。如果我读的是郑克鲁或李玉民的译本,他们爱译“屎”就“屎”吧,反正乍读即闻浓浓的西方味儿。既然李先生译得古雅,那俗也要俗到家,当然要符合中华民俗,总不能雅气承接中国传统而俗气却疏离百姓日常吧。这不是暗示李丹老师翻译错字义,真没有什么错儿:我不懂法语,只好认真地核对1862年与第一版法语《悲惨世界》同步推出的英译版本,找到相应的地方,英文明明白白写的是“shit”,确知李先生只是字面直译。
西方人爱说shit,Don't give a shit,Be in deep shit ,Are you shitting me……然而此字直译不如意译,“shit”当译作“屁”,汉语读者才更易解其妙。盖因为汉语环境里更习惯常用“屁”,毛润公诗曰:“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广传于世;各种“屁”的妙用国人得乎心应乎手,于人则“拍马屁”,于己则“自屁不臭”;禅宗偈语有“直指人心,驴屁狗屁”云云,可见“屁”更常有幽幽不传之用,甚至悟出佛性。屁之为用,润物细无声,以“屁”译“shit”则境界全出焉,仿佛傅雷译巴尔扎克时把红颜色译作蓝色乃传其神,也像他乡遇故知说句家乡话就能迅速消除距离感。shit,唯译之以“屁”字,意译成一个软绵绵的“屁”代替那个硬梆梆的干屎橛,则上接传统,下接地气,深结百姓缘与众生心。直译以“屎”字则用力太过,隔矣,迂阔矣,不知百姓日用也,不近人情焉,岂合温柔敦厚之教哉。知类而博,举一反三,西方人说shit的成语翻译成汉语一般而言都可代之一“屁”,西方人喜欢直白有形,中国人喜欢无形的神秘,中西审美差异,于一屎一屁即可清楚辨析。曰:
Bullshit,最传神的翻译是“狗屁”或“驴屁”,不应该是“牛屎”,甚至“牛屁”都不行
Holyshit,“奶奶个屁的”,“祖宗个屁的”,比起字典的翻译来,堪称神笔
Hotshit,要得其神韵与微妙,自然要译成“算个屁”或“像个屁”,褒义与贬义合成一体,褒贬随心有灵犀一点通也。
……
尝读《庄子》有云:“道在稊稗,道隐瓦砾,道存屎尿”,可谓知道焉。屁之日出,合于天倪,于《悲惨世界》读出来个“屁!”亦可谓知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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