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11-23 18:05 编辑
若非把写着“接鲁米娜”几个大字的硬纸板一直举在胸前,在进港的人流里我无论如何找不到她,虽不是没吃过艾司唑仑。 她从我面前过去,又退回来,像地下党对暗号那样迅速地低声说,“是秦先生吧,请把牌子收起来,我就是鲁米娜。” 昨天她的哥哥电话里说,他劳驾我接的那人四十岁,作家,便以为很老成的样子。眼前这个自称鲁米娜的人苗条白皙,看着只二十八九,莫非十来年的误差都藏在她戴的那副欲盖弥彰的大墨镜后边了? 她穿着件轻盈的黑色小褂,黑色纱裙,黑色丝袜,黑色皮鞋,挎着黑色的电脑包,我的客人鲁米娜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装备起来的。 她松开拖着拉杆的手,手背朝上,低低地伸过来。我若想搄着那只手,就必须像发怒的公猫那样拱起背,做出类似鞠躬的姿态。 我佯做没看见那只手,拎起箱子,说了声“车在停车场”便顾自走了,直到她在后边气喘吁吁地喊了声“等一等”才停下。 “您怎么这么没礼貌。”她气恼地说,“哥哥说您是个随和的人。” “这要是赶火车站没准儿我还会跑起来。”因为她嫌我举牌子,伸手时又摆谱,我冷冷道,“这叫毛病,小地方人出门总这样儿。” “哥哥说您也是西平人,咱们是老乡了。听他说您很有才,没想到长得还挺帅。”她显然想挽回装逼造成的尴尬,声音也柔和起来,“这次来京承您关照,非常感谢。” 我说,“没关系,我和你哥是很铁的哥儿们,接他还是接你,都是分内的事儿。” 手机响了。她说声对不起,走一边说了几句,又走回来,把手机递给我。 是他哥哥的电话,大意是他妹妹的言谈举止与一般人不大一样,要我别闹出误会。你不是也爱写吗,我妹妹现在是西平文坛上有名的才女,文字上的事儿,想必能谈得来。 我说我写的全是些文件,与作家两码事。不过你放心好了,吃住什么的都安排好了。别客气了,咱哥儿俩谁和谁呀,回头去西平吃你的。 我给她安排的宾馆位于她要去的那条老街附近。安顿好了便提议为她接风,问她想吃什么,多数人来北京头一顿不是全聚德就便宜坊。 她说想尝尝道地的涮羊肉。这次要拜访的那个老作家不但喜欢吃,还写过篇涮羊肉的随笔,收进了西班牙文译本的自选集里。西平也有,不正宗。 我说涮羊肉只是个实惠,她说不是圈子里的人如何懂这个。 她让我稍等,进了卫生间。出来时换了件短袖圆T恤,撑得鼓鼓的胸前印着几个不知所云字码儿,下边是牛仔裤。盘着的头发披开了,其实也没多长。 我带她去了家颇有名气的涮锅店。她拿着菜谱,使劲儿回忆着老作家随笔里写的,磕磕绊绊的点了几样。 我提示说这家还卖全套的豆汁儿,也是北京特色,比涮羊肉还便宜,不知你那位大师的大作里提到没有。 她笑着点头说,“难怪哥哥夸您文笔好,素质还有点儿。” 我说,“我该感觉荣幸吗。” 她笑而不答,从挎包里取出本书递给我说,“感谢您今天接我,送您的。” 书名儿记不起来了,记得是第一版第二次印刷。我说卖得还挺火啊。她说那是她多年前的处女作,现而今想买都买不到了。 在她目光的催促下我草草地翻了翻,头一页是个已过世的老作家写的序,大意作者是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以史诗般波澜壮阔的画面展示了世纪末女性的精神世界云云。 后面是三张彩色插页,有她获奖时与评委们的合影,与那位过世的老作家的合影,与她家养的狗的合影。 故事内容无非是主人公与丈夫从相识、偷腥、结婚乃至离婚的老套路,我疑心那是她的自传。 我放下书说,“真了不起。” 鲁米娜说,“不请我为您题几个字吗?签过字的书就是保值乃至升值的了。” 我说这样啊。 她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您有那怕一丁点儿惊喜啊,倒像我死乞掰咧求着给您签。” 我说不是圈子里的哪知道这些个。 她嗐了一声,把书摊在桌上,像少女那样歪着脑袋想了想,写下“学海无涯苦作舟”几个字,署名是乱麻一样的花体。 我接过来看了看说,“怎么好像鼓励小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都这把年纪了。” 她说“您以为呢,文学上您本来就是小学生嘛。” 火锅滚了,她边吃边躲闪那忽左忽右飘去的蒸汽。我看着别扭,放下筷子说,“拜托你把眼镜儿摘一会儿,吃完再戴不迟。” 她的脸红了红,老大不情愿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对乌溜溜的杏仁眼。除眼角有几缕不显眼的细纹,没什么缺陷。 “挺漂亮的眼睛,”我说,“干嘛藏着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眼睛有什么毛病。” “没办法,”她叹息说,“自打出名后不戴墨镜都不敢出门了。” 我问,“是怕绑架还是暗杀?” 她说都不是,想想看,无论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有的要你签名,有的要合影,您不知道有多讨厌。 我说,“那是,我不是名人嘛。” 她说,“您这辈子从没想过当名人吗?” 我说,“几十年前想过,后来发现想与不想横竖一样,就不想了。听你这意思,做名人也很烦恼?” 她嗯一声说,“不过做不成名人更烦恼,有种白活了一辈子的缺憾。” 我说,“平民自有平民的乐子,怎么就白活了?” 她说,“唷,太不一样了。我倒很愿意给您指点一下通向名人,譬如作家的道路。可惜以您的年纪,现在才打这主意,恐怕有点儿晚了。” 我抱怨说,“你刚才还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豆汁儿上来了,她夹起焦圈儿,一口咬掉半个,半个掉在地上。 我说,“焦圈儿不是这么吃的。”便把我那份给她,指点了一下。 她格格的笑着说,“别看您这么几句,我随便润色一下,就是篇吃焦圈儿的好文章,没准儿还能获奖。” 我说,“这么容易啊。” 她说,“只写得好文章成不了作家。起码得有个名分吧,文以人传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这个意思吧?你是先有哪样?” 她说,“我是先有目标。” 我说,“现在从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到牙掉光了的老必灯儿,少说有几亿人爬在电脑前写小说。几十几百万字的稿子满天飞,目标全都一样。” 她撇撇嘴说,“进不了圈子,写到死不过一堆废纸。编辑、出版商看都不看。起码得是个会员什么的吧,能有名家推荐更好,大体看得过去就行。” 我问,“那么你是怎么混进作协的?” 她瞪我一眼,忽然笑了,说,“不告诉您。不过,您可以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