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兰亭流觞 于 2023-11-28 16:37 编辑
曹魏正始末年，首都洛阳城内弥漫着诡异紧张的气氛。司马懿、曹爽，两位顾命大臣明争暗斗，局势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聪明的人们都知道，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于是，阮籍、山涛等一些有远见的名士纷纷退隐山林，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在朝中为官的嵇康也辞去了中散大夫之职，回到了山阳故居生活。
嵇康隐居在南太行山麓，此处植被丰富，景色宜人。崖多流泉飞瀑，地有茂林修竹，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再加上嵇康有文采、重气节，于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渐渐慕名聚集而来。其中除了山涛、阮籍外，还有向秀、刘伶、王戎、阮咸等。他们寓居竹林幽泉之乡，远离勾心斗角的官场，同志雅集，或舞剑长啸，或纵酒谈玄，崇尚“越名教而任自然”。后人仰慕他们洒脱不羁的风骨气度及满身的烟水云气，尊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嵇康则是这一文人团体的灵魂人物。
嵇康，字叔夜，魏末文学家、音乐家，精通音律、尤善古琴。嵇康不仅多才多艺、学富五车，他还是中国古代的美男子之一。《世说新语·容止》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米八九的大个子，妥妥的高富帅。据说，某年他进山采药，一樵夫在深山中遇到他，见他面如冠玉、气质非凡，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嵇康有个名叫嵇绍的儿子，少年风流、美极帅呆，任谁见了都会啧啧称奇。王戎却很不屑地对赞美嵇绍的人说：“呵呵，那是你没见过他爹！”
不同于卫介、何郎那种瘦削苍白的时尚病态美，嵇康的美，是一种“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伟岸、健康之美。嵇康才华横溢，又体健貌美，因而为沛王曹林所看中，后来曹林把自己的女儿长乐亭主嫁给了他。从此嵇康成了曹魏宗室的一员，这也注定了他那向往自由的灵魂，蒙上了一层政治色彩。
竹林七贤中，嵇康与山涛、阮籍最要好。他们情投意合，“契若金兰”。山涛经常在妻子面前夸赞嵇康、阮籍，妻子韩氏很感诧异，说道：“这二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我也想见识见识。”山涛找了个机会，把嵇康、阮籍请到家中，以酒菜招待，三人作竟夕之谈。韩氏在提前凿好的内室墙壁洞口偷窥，没想到她被二位的谈吐气质、形体相貌所吸引，整整偷看了一个晚上。嵇、阮走后，山涛问妻子印象如何？韩氏说：“你的才智情趣比他们可差远了！只能以你的见识气量与之交往。”知夫莫如妻，若论涵养气量，竹林七贤中山涛当推第一。
嵇康辞职隐居山阳后，除了家兄嵇喜给于他少量的接济外，已没了其他经济来源。为了生计及朋友聚会的开支，他开荒种地、生火打铁。后来，好友吕安也搬来帮忙灌园耕种。
嵇康是大才子，琴棋书画、诗赋文章无所不精，在竹林隐居期间他的音乐造诣也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在这里他除了创作了《长清》、《短清》等几则琴曲外，还把古琴名曲《广陵散》的演奏推向了极致。据《太平广记》载，嵇康好琴，某日嵇康游于洛西，宿月华亭中，夜不成寐，起而对月抚琴。优雅清冽的琴声，惊动了琴灵，那幽灵遂传《广陵散》于嵇康，并与嵇康约定：此曲不得教人。
《广陵散》琴曲，取材于《战国策》侠客聂政刺韩傀的故事。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战国时期，韩、赵、魏本来都是晋国的家臣，后来他们把晋国分裂了，并建立了三个独立的国家。在这一事件中，韩国丞相侠累（韩傀）是祸首之一，而且他还亲秦。侠累的政敌严仲子反对三家分晋，并主张联合诸侯一致抗秦。
严仲子斗争失败后，逃到了外地，但他心有不甘。于是，他遍访勇士欲除掉侠累这个奸贼。几经周折，终于在齐国市井找到了一位名叫聂政的侠客。聂政虽然以屠狗为生，但他有勇名而重义气，同时也主张抗秦。受严仲子之托、同时也是为民除害，聂政潜入韩国境内刺杀了韩相侠累及国君。陷入重围的聂政，为不给与自己容貌相像的孪生姐姐带来杀身之祸，用剑毁掉自己的容颜后，自杀而亡。
《广陵散》曲，是在传颂聂政舍命斩杀奸佞的侠情义气，其曲调沉浑雄强，戈矛纵横，多杀伐之气。这种气氛正与嵇康的处境相合，因此他弹奏的特别入境。
嵇康除了弹琴、耕种外，还喜欢打铁。但打铁不是一个人能够做的了的事情，他有个小迷弟叫向秀，愿意帮忙鼓风打下手。想象一下，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面啊：温暖的阳光在碧绿的柳叶间洒向地面，柳树旁有清澈的溪流环绕，斑驳的阳光下，嵇康与向秀在转注地打着铁。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脆的打铁声在山谷田野间回荡着。那是妥妥的人间烟火气，又像是魏晋名士发自内心的不平之鸣。
进则天下，退则田园。 中国的文士，当看到天空乌云密布，感觉报国无门时，只想退守一方小小的田园，想在山水间寻找生命最本质的真谛。他们在庄稼的拔节声中，在春花秋月的更替中，在铿锵有力的打铁声中，释放着心中回旋了数千年的田园情怀。嵇康希望过一种与世无争的平民生活——我什么也不要总归行了吧。
然而，他这一小小的期冀也破灭了，搅扰他平静隐居生活的人，正是此时率众赶往山阳嵇康住处的钟会。
钟会，字士季，小楷鼻祖、魏太傅钟繇的幺儿子，自幼聪慧异常。某日钟繇带着钟毓、钟会弟兄俩去拜见魏文帝曹丕，钟毓紧张的全身是汗，弟弟钟会却从容的很。曹丕问钟毓说，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钟毓回答：“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曹丕又问钟会，你怎么不出汗啊？钟会回答：“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其机敏善辩略见一斑。
生在士大夫家庭的钟会，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加之天资聪颖，十九岁便步入仕途，任秘书郎。钟会很有才干，各方面都很优秀，在当时算是龙驹凤雏式的人物，但如此出色的人物心中却藏着一个偶像，这个偶像就是嵇康。
钟会对于玄学很有研究，他写了一本关于玄学的专著《四本论》，颇为得意。他很想让自己偶像点评一下，于是就去拜会嵇康。他到了嵇康家附近，远远地看到嵇康正光着膀子在树下打铁。钟会就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心里忽然又紧张起来：进去，还是不进去呢？踌躇多时后，干脆把书隔着墙扔进了院子里，一溜烟跑了。
这天第二次来拜访嵇康的钟会已今非昔比了，他此时官居司隶校尉，是司马氏集团的重要人物之一。钟会宝马香车、一众文人名士相随，比上次来时可自信多了。钟会进到院子里，看到嵇康又在忙着打铁，他没有说话，垂手立在那里观看。
嵇康对身边的钟会不理不睬，依旧低着头“叮当，叮当”地打铁。似是在说，司隶校尉关我屁事，别浪费了我这炉碳火。钟会就这样立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很感无聊，起身准备打道回府。嵇康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闻而去？”大意说：“这就要走吗？你难道是来看我打铁的？”钟会不傻，他听出了这话里的冷嘲热讽，立刻回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大致意思是：“是的，你打铁的手艺比以前可好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的钟会心里愤愤不已，这也给日后嵇康的死埋下了伏笔——钟会在司马昭面前没少给嵇康点眼药。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几年后“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外，其他人或为了生计、或为了仕途，都各奔东西了。其中山涛攀了司马氏的表亲关系，扶摇直上，未出几年就做到了“尚书吏部郎”的显赫官位。再一次升迁时，他向朝廷推荐嵇康来接替自己任尚书吏部郎。哪知嵇康得到消息后不但不领情，反而是感到侮辱了自己的人格。他立马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宣告与山涛断交。有人认为，嵇康不接受官位、与山涛断交，一是表露誓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心迹，二是料定司马氏终究不会放过自己，为了避免好友山涛日后受其连累。也是这篇绝交书，彻底激怒了司马氏，从此他们对嵇康动了杀心。
后来，因朋友吕安不孝殃及嵇康，他们一同被定了死罪。行刑这天，三千太学生以及往日竹林中的朋友都来为他送行。嵇康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了山涛。懵懂的儿子嵇绍拉着父亲的手问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嵇康：“巨源（山涛）伯伯会照顾你的。”嵇绍：“你不是与山伯伯绝交了吗？”嵇康：“你还小，说多了你也不会懂，总之，有巨源伯伯在，你就不会孤苦无依。”（山公在，汝不孤）。嵇康果然没有看错人，之后的日子里，山涛视嵇绍为己出，把他抚养成人后，又顶着压力推荐他入朝为官。惠帝时，嵇绍官居门下侍中（宰相）。这或许就是对容量、气度，生死之交、金兰之契的最好诠释了。
刑场上，嵇康举首看了看日头，感觉时辰尚早。他向家兄索来古琴，席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与世人道别。
只见嵇康横琴抚弦，但闻琴声激越，如戈矛相撞。又闻纷披灿烂，清调绝伦。忽而云垂海立，忽而石破天惊。高亢的琴音，似杀伐之声摄人心魄。一曲弹罢，嵇康仰天喟然：“广陵散于今绝矣！”然后起身从容就戮。时年三十九岁。
就这样，精通文史、会耕种、善打铁的嵇康，弹完了人间最后一曲《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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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6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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