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寒风像刀刃一样掠过人们暴露的皮肤。阴云蔽天,地上斑驳的残雪冰凌又要被一场新雪覆盖了。小镇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一间维族小饭馆里还算热闹,食客们交谈声夹杂着餐具磕碰声和咀嚼声。五六张桌子旁都坐上了三五位食客,当中维族、汉族面孔的人都有,就像是这个新疆小镇的缩影,各族居民混杂相处。
厚实的棉门帘一抖,缝隙中吞进来一个长脸瘦高个维族小伙子,和中间桌子上的一个疤脸的汉人耳语了几句,一边睨视窗前那张桌子,那里有一个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宽肩膀的汉子。
疤脸站起来,嘴角叼着牙签,两手叉腰晃着膀子走到那汉子面前。他脸上的疤痕从左颧骨划过塌鼻梁直到右下巴,足有半尺多长。
那汉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绽出几处棉絮的袍子,腰上系着麻绳,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四十多岁的样子。他面前的一大海碗腰带面热气腾腾,看样子是刚端上桌的。汉子看见疤脸,讨好地对他笑笑。
“听说你是个雷子?我最恨雷子,都是一帮狗娘养的窝囊废!哼,栽在我手里的都活不了!”疤脸摸着脸上的刀疤说,嘴角的牙签跟着抖动。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凳子,身后马上站起来几个人一下子围住了那汉子。其他食客见这阵势想溜,被这伙人眼睛里发出的凶光吓回去了。
“俄,俄是给阿、阿卜杜热西提家盖、盖晾葡萄房帮、帮忙地......”汉子操着西北口音,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弓着腰,表情更加谄媚了。
“唾!”疤脸往汉子的碗里吐了一口痰。
“唾!”“唾!”“唾!”那伙人离得远,直接往汉子身上吐痰。
汉子毫不犹豫,端起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哈哈哈哈......马脸,你看走眼啦!”疤脸大笑着对刚才进来的那个长脸说。
“哈哈哈哈......”这伙人狂笑着回到座位继续吃喝。
其他食客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再理会那懦弱的汉子。谁也没注意到他溜进厨房偷了一把工具揣进棉袍里,然后一路对所有人傻笑着点头哈腰,挪向中间桌子。
突然,汉子左手一把揪住疤脸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那盘吃剩的大盘鸡上,右手迅疾从怀里拽出一把明晃晃的剁骨头砍刀,手起刀落,“咔嚓!”疤脸的头登时就装在那个大盘子里了。“噗呲!”殷红的鲜血喷溅,霎时染红了桌面,尸身痉挛着慢慢往桌子下面滑。
“啊——!”
“杀人啦!”
众人愣了几秒钟,才慌乱地发出声音,一哄而散,只有在伙房窗口里剔牛骨头的胖厨师愣在那里。他心想,砍得太准了!不砍进骨节缝里根本一刀砍不断......
高远的蓝天飘浮着白云暖阳,辽阔的草原散布着骏马牛羊。草地里蜿蜒的土路上,一辆没有牌照的旧吉普往草原深处开去。这个天高地阔皇帝远的地方,无牌上路的车大多是内地偷车贼卖给牧民的,万八千块、一两万块钱一辆。草原上这种车到处都是,牧民天南地北开着放马牧羊,警察哪里管得过来?
吉普车里坐着两个身穿T恤的年轻人,年龄小一点的维族人开着车,问身边的汉人:“警长,都开了快两个小时了,这周围能看见的都是高低草地,别是迷路了吧?”
“两个小时才到哪啊?土堡是我的老家,听我的错不了豹子,只管往前开。”警长说。
“你说......柳爷会给咱们提供情况吗?”豹子说,“他脾气那么怪,这次专案组又没他。”
“够呛!别看他是我师傅。他心里那股怨气憋了几个月了!他这次是取保候审,回家反省,等案子破了再追究法律责任。也许......我和兰兰一起做做他的工作?师傅这人吃软不吃硬。”警长思忖着说。
“兰兰是谁?你叫得这么亲切,嘻嘻。”
“她是我高中同学,马兰花,现在是我师母。”警长在豹子的脖颈上拍了一掌说,“嬉皮笑脸的瞎打听!你一个小老爷们这么八卦。”
“你的同学?那她比柳爷得小十岁上下呢!我一直好奇,柳爷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怎么名字叫做柳娇妹?不瞒你说警长,我下一篇小说就想写他。”
“你要写柳爷?他可是个传奇人物。嗯,你发表的那几篇短的我看了,你们这一代大学生警察就是有才。”警长看看前方,又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娓娓道来。
柳爷的父亲是维族人,母亲是汉人。他五岁时,阿訇给他算命说他手里有人命,将来会杀人。破解要用两个办法,一是跟母亲姓,当女儿养。所以家里给他改名叫柳娇妹。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家里不在乎养一个女儿。问题是,他妈妈是个彪悍的女人,生他的时候还在牧场上叉草捆,生完孩子没几天就又去干活了,根本不会教养女孩。另一个办法是连续三年的开春,买几只小雏鸡子,让他捏死。结果小鸡子反而被他养大了。后来他姥爷一看不灵,就把他接走了。姥爷是开牛羊屠宰场的老板。
虽说老虎培养不成绵羊,但柳爷很孝顺,父母给起的名字坚决不改。参加公安工作后,他作风凌厉,大家都叫他柳爷,领导也这么叫……
“案情会上说,这个案子的贩毒团伙头目是俩亲兄弟,疤脸是弟弟。我不明白,柳爷化妆侦查为什么会突然把那个疤脸砍了头?”豹子问。
“我师哥师嫂死在疤脸手里,但当时证据不足。表面上看,是疤脸骂警察的话太难听激怒了柳爷,丢了命。其实啊,我看师傅是有预谋地要为我师哥师嫂报仇呢……呃,这话可别乱说去啊!”
“哼!疤脸也是倒霉鬼催的,让他撞上了一个牛羊屠宰场的刽子手。我就喜欢柳爷的脾气。”
“兰兰怕柳爷被毒贩集团寻仇,就带他悄悄回土堡她娘家住着去了。唉!柳爷也算负案在身,取保候审期间按规定禁止离开土堡。”
“兰兰,嘻嘻……警长,你都三十多了咋还不结婚?嘿嘿,别怪我又八卦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局里那法医古丽仙,我师姐可暗恋着你呢……”
警长仿佛没有听见,他极目远望土路的尽头,蓝天碧草之际隐隐现出一带土黄色,那是土堡沧桑斑驳的城墙。土堡里面有他埋藏心底,这么多年都无法消逝的初恋。
吉普车开进了土堡,豹子好奇地说,这里真像是电影《双旗镇刀客》里的那个土围子。街头巷尾很冷清,这个时节青壮男女大都外出打工了。警长远远望见兰兰家巷子口有几个干杂活的民工,拿着工具上了一辆面包车开走了。
停在柳爷家院门口,警长让豹子等在车里,嘱咐他机灵着点。豹子有点不情愿,但他看着警长有点凝重的表情,点点头。
男爷们儿见面酒肉是少不了的,师母端上一脸盆烀羊骨头肉,一大盘油炸花生米,十几条生黄瓜,还有十斤一塑料桶装的地瓜烧酒,用大海碗当酒碗。柳爷粘酒就脸红,虽然酒量也不小,可就是从来没有喝赢过他的这个小白脸儿徒弟。
“我兄弟在哪出息着呢?”警长问的是柳爷的儿子。
“他二大爷一家在澳洲开了个中医诊所,还开武馆,唬老外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你兄弟和你师哥的孩子跟着在那里上学。”说着,柳爷咬了一大口脆甜的黄瓜。
师母坐在一旁搭话,埋怨丈夫:“连大哥养奶牛、种瓜果都比你强,整天价跟魔鬼赌命!”她手里拿着一把剥羊皮的小刀削水果皮。
柳爷歉意地笑笑,端碗喝酒挡住脸。
警长忙拉回话题:“孩子们差不了,虎父无犬子嘛!”他看得出来,师母是师傅这辈子最服帖的人。
说着,他眼神从师母白皙灵巧的手上移开,看看墙上挂着一大幅他们家的全家福照片,看看房间里的温馨的摆设,虽然不长住,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又看看窗台上有一大束野花插在古朴的唐三彩陶罐里,院子里有鸡叫羊叫。师傅喜欢侍弄这些东西,警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葡萄藤架都是他和看门大爷两人种起来的。
无意中,警长发现窗外远处站着两个男人冲着墙根撒尿,其中有一个人往这边瞟了一眼。
警长转转眼珠说:“师傅,要破这么大的贩毒案,专案组没有你不行。咱们吃完就回警队去,师母没去过喀什吧?去我们那里玩玩吧!”他接过师母削好的一只苹果,手指触到了她的手指。
“你拉倒吧!别拿便宜话忽悠我,你不就是想从我嘴里撬情况吗?”柳爷给他一个白眼说,“还专案组要我?你拿免予刑事责任的通知我看。拿不来,我能走出土堡吗?我哪儿也不去!”
警长愣了一下,端起大海碗咕咚咕咚地把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眼角的余光又落在师母身上。
柳爷看见警长喝得眼神有点迷离,眼皮沉重,就哂笑他说:“嘿嘿,你要是醉倒了,耽误了案子受了处分,就来和我一起反省,酒肉管够。可现在想要套出我的话,你的功夫还不到家。跟你说吧,疤脸以前在矿山管过炸药仓库。我就告诉你这么多,你看着办。”
虽然嘴上笑警长功夫不到家,但柳爷心里可不这么想。气死诸葛亮!柳爷背后这样夸他的这个高徒。
“兰兰,”警长突然侧身对着师母,喊着她的乳名,硬着舌头说起了醉话,语调动情,“当年高中,我追……追你这个校花追了两年,我可是掏……掏心、掏肝、掏肺的啊!因为你喜欢警察,我才上……的警校。怎么?我毕业分到警队拜师傅的时候,你已经摇身一变,哈!成了我的师娘!不就是因……因为你爸爸是柳爷的师傅吗?搞……搞裙带关系你们,我……我不服!”他说着,神情轻浮地伸手摸兰兰的脸。
兰兰挡开警长的手羞恼地说:“昏话!你是追过我,可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你,你喝多了。”
“我……会喝多?”警长转头指着师傅的鼻子轻蔑地说,“要论喝酒,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个老牛吃嫩草的家……家伙!”
“你?!”柳爷抓住警长的手腕,不明白这个一向对他恭顺甚至崇拜的徒弟,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地变得那么放肆无礼。
“吹什么牛?你现在就醉了。”兰兰说着放下手里的苹果和小刀,转身要离开,“哎呀!”她惊叫起来,屁股被警长狠狠掐了一把。
柳爷怒不可遏猛地站起来,拿起那把小刀对着徒弟。警长也晃荡着站起来,挑衅地看着师傅的脸,两手攥住他拿刀的手,电光石火之间,那刀戳进了警长的腹部。在兰兰的又一次惊叫声中,他痛苦地笑着倒向沙发。
柳爷夫妻二人急匆匆抬着警长冲出门,慌忙搭上豹子的车,借着夕阳余晖赶往附近的驻军医院。
第二天上午,兰兰独自一人来病房探视警长,哭得梨棠带雨。
“你……我当你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混蛋?!你……你是想逼死我啊!都怪我,男人喝酒都长脾气,犯浑,我还在旁边放了刀子。”
“我师傅他还好吧?”警长一脸柔情,低声问她。医生嘱咐他不能大声说话,否则腹部一用力容易挣开伤口。
“他去自首,被关在看守所,只有你能救他。”兰兰抹着眼泪说,“他说是你抓着他拿刀的手戳伤了自己,陷害他。他还说,他不相信你陷害他是为了……夺走我。”
警长拉过兰兰的手说:“师傅最了解我的为人。他救过我,和我是过命的交情!”
兰兰抽回手说:“那你还……”
话没说完,豹子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急切地说:“警长,土堡管片的派出所报告说,昨天半夜,柳爷家的房子被炸平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啊!”兰兰被这话惊呆了,脸色煞白,干张着嘴愣在那里。
“哈哈哈哈……”警长纵声大笑起来,还没笑完,他又突然大叫一声,“哎哟!”两手捂住肚子,五官扭曲,表情痛苦,估计是伤口挣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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