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当黄荤读不禁

徐公孰

1，古典黄：真实，含蓄

《左传》是著名的史书，里面有四五处色情，描写得比后世小说尺度大太多，却很少有人提及。

《诗经》里也有篇章以吃饭隐喻性。"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思念良人之爱，像凌晨的饥饿感，饿得早早醒来，肚子空落落若有所失，若有不能承受之轻。

在初中读完全本《天方夜谭》，犹记得书写到苍黄处，都是些民歌风格的诗。如果是散文式的描写，一般是写成："于是他们上床，做了天下最美的事情。"即便是最大尺度的色情描写，好像是出现在白候图故事里，也不过是非常平淡无奇的语气与句子。

性，是人类最基本的身心需求，从古至今，言行之间离不开性意味。古人写及性，比较平淡，含蓄，所占篇幅也不大，与其他事情混在一起叙述，不夸张，不矫饰，所以读来颇感真实。写人情，更写人性，亦写世事，最喜欢《易经》里那一个《咸卦》，写人的性感觉从大脚趾开始往上蔓延，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写性，丰富多彩。《蜃楼志》，写的是广州一代的风俗，写男女之事尺度比较大，也写出岭南地方特色。最出色的地方并不多，略有三两处而已。一个特色是用论语里的原话原文套成荤段子。

徐公孰

2，近代黄：从头往下

这种真实感，真到思无邪。青春时期，当然有阅读黄书的冲动，但是谁能否认那时更多地是在读诗经读唐诗宋词呢？钱钟书可谓博览群书，却很少公开谈黄色小说，虽然有人回忆说，他跟朋友谈起这些都是滔滔不绝的。他谈李贺诗，说有一句诗很黄，是历史上的口语俚语入诗。这就是说，优美文雅的唐诗宋词里也富有性意味，撩情挑欲，不减色情小说。唐朝有个张鷟，写《游仙窟》，更是把唐朝的田园诗歌引入到打情骂俏，可谓中国黄色小说的鼻祖。

仔细想想，诗，当然也可以亵渎成黄色。诗，思无邪。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望断白萍洲。这种渴望，这种思恋，可以是水清清，也可以是火辣辣。所以到了《金瓶梅》，潘金莲也是倚窗人独立，却等到一个西门大官人。兰陵笑笑生把古典诗歌里的情思，通过完全相同的意象，转化成为地地道道的欲望。情与欲，笔锋一偏，立意迥异。《金瓶梅》里最性感的话是李瓶儿说的，她说西门庆："你就是医奴的药。"这是多么入骨而又露骨啊。

从古典到近代，黄色小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古典小说重情，近代小说重欲；读古典小说用心，读近代小说仅动尾骨。

徐公孰

3，在动心与动尾骨之间，还可以动脑

欲望本来是非常平常的东西，人人都天生有份，只要放平自己的心，它仅仅占据心的一格一隅。大脑是每个人体里最大的性器官，性，根本上是靠脑活动。大脑最性感。《儒林外史》善于写情事，用脑子写出幽默来。且看：

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

杜慎卿重情，情有多种，朋友之情，兄弟之义，等等多姿多彩。对于女人，杜名士却说什么"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男欢女爱却不怎么重要。

季苇萧且耍他一耍，说道："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

給季苇萧忽悠到神乐观，杜名士"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

杜慎卿上了轿，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小说写猥琐事，却不觉其猥琐。吴敬梓之笔健若此。其他情色小说如三言两拍，性意味和尺度都是很淡的，每个故事都唠叨佛法因果，因此读三言两拍就像女儿国里来了一个御弟哥哥，情急，情无奈。巴尔扎克也写过这种小说集，也跟中国传统的三言两拍差不多尺度，充满了讽刺与滑稽。

善于用脑的情色小说都是以情欲写世事。读黄色书，阅众生世，须把情欲之事搁在更大的脑平面上摆一摆，放在心立面上正一正。性，从中国的《礼记》到基督教《新约》《旧约》，等等，都是人类生活最最基础的事情。基督教圣经写到性，往往会用到一个know字，He knows her，意思就是他和她上床。中国传统把男女结婚叫"成礼"。虽然基督教说know，这性事儿终归是最不可言传的，即便是夫妻之间，夫不知妻，妻不知夫。虽然说成礼，但是这成婚礼仪却一生只公开举办一次，其他仪式都是暗地里背人的举动，因为性首先是不可言传的。

徐公孰

4，


西方小说写性，比较真实的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里。《尤利西斯》很厚，估计很多文青不会为了炫才谝学而读完全书，甚至读不到那处显然偏后的色情。那是写一个女人的性心理：乔伊斯凭意识流技术完美自然地把叙事视角与语气转嫁給这个女角，从第三人称无间无瑕地换成第一人称，听起来像是亲身倾诉；语气是自言自语的，而内容又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细，有性事，更兼世事，心事，街坊事，事事混事，是故很真实。

劳伦斯是文青爱含在嘴里的口香糖，既可以嚼得自己扬目，也可以嚼得别人侧目。比如《白孔雀》，《恋爱中的女人》以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作品常用自然主义手法写男女之事，笔墨淋漓，却不得尽其致，因为叙事视角是外在旁观的第三人称，切换不到角色的内心，始终隔一层。真实，不是以写得细微或粗略做标准，自然主义未必真切，田园生活和工业生产都不能如实入劳伦斯笔下文中，二者的矛盾也显失真实。譬如《洛丽塔》，小说給拍成电影，据说拍成了夕阳作品，黄，荤。其实纳博科夫写到那些事，总是非常娴熟的转换叙事角度，表现出很高的文体自觉性。读到这种艺术手法的切换，其趣味性并不比那些情色描写淡薄。私意以为，《洛丽塔》的文体与视角转化，丰富性与技巧性不逊于《尤利西斯》，这是很深厚的趣味。《洛丽塔》以文体之变化写性事，而中国传统以写性事引发文体之变，这是文学史上的大事。

辩证地读这些书，会发现作者并不是一味儿地涂鸦颜色，而是很有分寸地遮诠表诠：黄色，只是光谱的一色，黄色之外，还有更多色彩，以及更多意味深长。

徐公孰

5

性，是不可言说的，归根到底需要自由心证。所以劳伦斯那种自然主义手法能激发读者的自由想象，而误以为是真实，其实吧那是误导。中国传统小说里有一种程式化的色情描写，更是熟练地诱导读者的想象，一般会在每个章回前写一首诗，一阕词，或者一枝曲儿，相当于这一章回的阅读导引；然后具体到每一场性事，会插上一首诗，一阕词，或者一枝曲儿，写蜂蝶花蕊，写鱼水之欢，写藤与树，写云山与湖雨……这种象征主义描写，在一本书里翻来覆去，在几本书里翻来覆去，其实是很偷懒的教条与程式。这种情况，在每一本中国古典小说里都不鲜见，可以用来写性事，可以用来写贾宝玉与林黛玉初次相见，可以写对阵双方的锦袍小将与阵型，西游记里甚至用这种手法写第一次遇到的大山大川大寺庙。诗不像诗，词也算词，赋不知赋……就这么个花样儿，哄了多少春心，哄了多少夜，哄了多少年。这种手法儿，简直是中国青少年乃至中老年人的摇篮曲安魂曲。

中国传统的程式化的象征主义手法，在西方小说里发展成为地地道道的隐喻。比如《铁皮鼓》里的性事，君特先生从小说开始写祖母的性事就是一种怪诞的结合，女儿与两个男子的多角性爱也隐喻着几个国家的历史纠结，而那侏儒儿童则不知生父是谁的性产儿。作家君特的家国情怀与历史反思，化而成为切身的性体会，怪诞，深受熬煎，却食之如糟鱼，腻而不弃。

劳伦斯的性小说其实也是隐喻，隐喻工业文明与人无亲，与人有隔。仿佛性。性，两情朝朝暮暮，两情天长长久，本来是一家一户男耕女织的小农模式，转变成工业化商业化的性模式，只争朝夕，万家竞自由，人已物化，性已商品化，又有什么可亲可爱。

杜拉斯的《情人》也是隐喻。黄种男人和白种女人的性，做爱如伤，分手如秋风扫叶，仿若殖民与被殖民之间也，虽然时时牵绊，分开也是凛然决绝。

徐公孰

6，

性既然是最基本的人类需求，所以古典小说里的性事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一家一户床帏之上。近代以来小说写性自然而然有市场化，也有产业化，因为生产方式已经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营进化成工业和商业，性，又于是演化为不得不大力宣扬的事情。

性事一方面不可言传，性事又必须大事宣扬；性事，本来就是一家一户一闺一帏之内的事情，却又不得不商业化不得不工业化，这是现代性矛盾。如何面对这个异化矛盾呢？有人坚持性不可言传的特性，主张禁。有人根据市场需求，主张开放，激进者甚至纷纷拍电影。最滑稽的就是小说，投机，骑墙。小说一方面把性神秘化，一方面又热衷于用文字公开描述渲染性事，力图开放化。于是小说扭曲了性爱观，继而扭曲了情爱观。

若想把这扭曲的情爱观再扭回来，唯有用脑。看那些只有尾骨的簧片，务必带着自己的脑子和心，想一想自己的身体，想一想自己的心，别给商业化与产业链绑架到无法自拔。没脑没头，使人犯愁；没心没肺，亲人受累。

风吹锦衣印梨花

洋洋洒洒
甚为可观

风吹锦衣印梨花

早上好

徐公孰

7，

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猎奇种种小说，却不知小说有种种扭与曲。于是，不会用脑及用心的读者遇到偏激用心与褊狭用脑的作品，其观点也遭不同程度的扭曲。

现代资本驱动的媒体却自觉地谈性。全民谈性。若能稍安勿躁，想三秒钟可知：若一本小说通篇写性，人人尽性，那还是小说么？同理可推：人人皆论性的媒体，是人民的鸦片。微观言之，一个人张口性闭口性，此人必已枯尽无荣。

指尖弹出盛夏

家父训斥我的饮食习惯，是重口味轻营养。其实阅读趣味方面我是倒着来的，老实说，此次获奖的几篇重口味小说，我是无法消受的。

金牌打手

咸湿佬

无蕊

上古天真，性心理没有变态，表现直白如光腚小孩
压抑住了便会有各种反弹

薄荷味

我也基本不喜欢重口味的
小说也是

徐公孰

风吹锦衣印梨花 发表于 2024-1-30 07:16
早上好

中午好

徐公孰

指尖弹出盛夏 发表于 2024-1-30 08:42
家父训斥我的饮食习惯，是重口味轻营养。其实阅读趣味方面我是倒着来的，老实说，此次获奖的几篇重口味小说 ...

六经皆史，小说是野史。

你天天读经，自然看不上野史。

读野史，读小说，最终所得所获还是要旨归经典。

好小说，差小说，一经评论，一经议论，一经阐发，一个方向是靠拢经典，一个方向是破罐子破摔倒向虚无

徐公孰

金牌打手 发表于 2024-1-30 08:58
咸湿佬

浓淡相宜~~

徐公孰

无蕊 发表于 2024-1-30 09:27
上古天真，性心理没有变态，表现直白如光腚小孩
压抑住了便会有各种反弹

不少写小说的人写性，就跟关天泥神 论自由 论自然权利 似的，

都是什么也不懂，就凭嘴大拼胆儿肥

徐公孰

薄荷味 发表于 2024-1-30 11:21
我也基本不喜欢重口味的
小说也是

中国传统小说一部分是从唐诗演化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史记进化的

本来就是口味不重~~

无蕊

徐公孰 发表于 2024-1-30 11:51
不少写小说的人写性，就跟关天泥神 论自由 论自然权利 似的，

都是什么也不懂，就凭嘴大拼胆 ...

这样虽无美感 ，可以拿来作病理分析：）

花若叶

情人那一小段写得真好

烟雨箬笠

真能写！佩服。

四手

好厉害呀~~

远去的烟云

  段教授真是博学！

远去的烟云

徐公孰 发表于 2024-1-30 07:10
4，

  个人很喜欢《恋爱中的女人》，套用说王家卫的电影的词：那个调调很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