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林
大年三十的早上,二姐在大呼小叫的教导她儿子,让他接受磕头拜年的习俗,初一起来给姥爷老娘磕头。外甥说:鞠躬就行了,磕啥头。二姐说:这是礼貌。外甥说:鞠躬也礼貌。二姐说:人家都磕头,你鞠躬,就是不礼貌。外甥说:磕头求饶,我才不干。二姐说:求什么饶,磕头给红包,不磕不给红包。外甥说:你不是说不让要姥爷老娘的红包吗。二姐说:你这孩子不听话,下次不带你来了。外甥不说话,二姐又说:明天必须磕头哈,不磕我就把你爸你爷爷奶奶给你的红包也没收了。外甥噘着嘴,二姐就拧了他一把,把他拧跑了。二姐的手劲挺大的,我小时候就受过她的苦,她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就说我脸上脏兮兮的有泥巴,于是动手来搓,搓得火辣辣的疼,如果真搓下来泥巴,脸要红肿一整天。
吃过午饭不久,邻家二哥过来唤我去“上林”。上林,是我们这里过年的习俗,要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去祖坟上放炮烧纸祭祀,叩头恭请祖上回家过年。我爷爷的爷爷,有五个儿子,各自开枝散叶,形成了现在的“五大家”,几十户,三四百口子人,其中有近二百口子李姓男丁,按礼说,这些男丁,都要去上林,于是黄发垂髫,浩浩荡荡,也是一种难见的阵势。我决定带着外甥去见识见识这种阵势。外甥说,我姓魏,去给李家老祖上坟,不太合适吧。二姐说,我的儿,也算李家子孙,很合适,跟舅舅去吧,舅舅怎么磕头你就怎么磕头,好好练习一下,明天磕起来就熟练了。外甥说,给祖宗磕头求什么?祖宗又不能给红包。二姐说,求祖宗来家里过年,给赐福气。外甥说,这不封建迷信吗。二姐说,不迷信你放啥假过啥年啊,不磕头没收所有红包压岁钱哈。外甥女也闹着要跟去磕头,被哥哥揪小辫不小心给揪哭了,答应赔个糖葫芦,就不去了。
上林的车一溜整齐,排在黄河大堤上和田间水泥路边,横竖都有几里远。平阔的麦田,一垄垄淡绿色的冬小麦苗,匍匐在淡蓝的烟色之下,几座孤坟零落其间。人群向那些孤坟行进,脚下的土壤如面包般松软。外甥问我:咱们上林的“林”呢? 我说,这些孤坟,就是林。外甥说:没树咋叫林? 我说:以前是有的,后来没了,都成了田了。外甥说:那不就成了“上田”了吗,还叫啥“上林”。我这个外甥,十三岁,身高一米八二,高我一点,体重不日也会与我匹敌,说起话来却幼稚的要命,完全不如我家的臭蛋,较起真来能气死人,深得他各科老师的烦。我不理他的话,他又说:我知道了,这么多人,围在这些坟头子旁边,确实像一片小树林,舅舅,可能这才是上林的意思吧。我按他的提示,打量了一下周边嬉笑的家人们,确实林立着高高低低,粗粗瘦瘦,如一丛风中的快活林。一个三叔问我:这孩子是你的?去年没见啊。我说:这是我二姐家的大崽子,第一次来咱这过年。三叔笑着说:行,好,今年咱家老爷爷们能多得几个头了。
二踢脚响了几百个,鞭炮响了十分钟,金银纸钱的灰烬在风中漫舞,小孩们排起队,嬉闹着领磕头糖。我让外甥也去排队,他杵着大个子,面露羞涩,不敢去。一切礼毕,大家屈下膝,开始磕头。外甥呆了一下,看了看我,最后也跟着跪了下来。百十人在静肃中,浪一般起伏,磕足了四个,起身又作了揖,才哗然起来。
之后五大家各分各路,去自家爷爷的坟上放炮磕头。外甥跟着我,对我说,一开始真不想磕,但磕完感觉也挺爽的。我明白,这是一种从众压力被释放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屈从的快乐。我表扬他说,好男儿都会磕头,会屈膝才会走路。他点着头,深以为然,对天生膝盖的深意有了新的认识。
后来,在我老爷爷和爷爷的坟上,他都很爽快的完成了磕头仪式。他说,还挺好玩的,晚上他要亲自放二踢脚和烟花试试。这说明,他已经融入了我们的年俗。
我对他说,明天给姥爷姥娘磕头,记住一定只磕一个,道过年好但不能作揖。他说,为啥? 我说,死者为大,只有死了的人才磕四个,才能作揖,活着的人一个头足矣,其他的承受不起。这是个忌讳,记住了哈。他说,规矩真多,得背诵一下,不然太太难把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