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卖香烛的小铺出来时,有人唤我的小名。 便有些诧异,乡下那些长辈一个不剩全已过世,头北脚南地安卧在清峪河滩的坟地里。
那人却又叫了一声,这才看清是小食摊边坐着的个老汉在朝我招手。他穿着身破旧的土布棉袄,蜷着身子,背对人流,乍看还以为是个扑满尘土的烂铺盖卷儿。
我对这张面孔毫无印象,只得点着头,含糊地应着。他却没完没了,要我坐下与他喝两盅。
我说这会儿正忙着,改天再谝。
“不就上个坟嘛,”他不以为然地说,“耽搁不了你的。”
只得坐下接过酒盅。
一来二去终于想起,他就是那个与我从小学一搭儿念到高中的同学,我上大学离开家乡后再没见过,想不到已如此龙钟。
“你这是刚回来?”
“刚回来。”
“坐的火车还是汽车?”
迟疑了一下,我如实道:“自己开的车。”
“你看我这糊涂,”他拍着前额,“你当然有车,你咋能没车哩。”
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其实你每回回来我都知道,坟里烧个纸,至亲的几家走走,来去匆匆,至多俩钟头。”
“也曾寻你来着。”我有些不高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点着头,给我满上,“那会儿咱成分高,活得跟龟子儿似的,瞤得见不得人呀。现而今不讲成份了,人也老了,啥都做不成了。”
我想不出该与他聊什么,只能是他问我答。譬如在哪儿混事,做官还是赚钱,儿女在哪儿出息。
听得我儿眼下正在英国念书,他苦笑着,叹口气道,“人各有命,早几十年我就认定,我这辈子再鼓劲也比不上你。”
他说得奇怪,教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人老了,啥都无所谓了。”他接过香烟,鼻子下深深地闻了闻,“恐怕你想不到,自打念小学起,我就一直卯足了劲儿想超过你。结果呢,就像我爷卯着劲儿想超过你爷一样,徒劳无功。”
我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没留下任何遗物,我甚至不记得父母啥时说起过他老人家。只记得村里老人们说他是个古怪得有些吓人的疯子。
老家北塬上有座神秘的城,人叫它空空城。城内空空如也,两丈高的夯土城墙,墙根布满奇形怪状的土穴,人说那是狼窝。我爷每回犯病都会跑去那里。打着灯笼寻到,多半个身子土穴里钻着,两腿露在外边。奇怪的是那些狼也从不惹他。
“问一句不当问的,”他坦然地望着我起身结账,忽然冒出一句,“你年年上坟,上过你爷的坟么?”
我怀疑地望他一眼。
“我就估摸着你没去过,”他眯起眼,神神秘秘地说,“恐怕连你爷的坟在哪儿都未必知道。这不能怪你,若非当年我爷、我爸对你爷那么耿耿于怀,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墓子在哪儿了。
“当年我恨气你书总比我念得好,几次三番,专意跑到他老人家墓子上撒过尿,想着能煞煞你的运势。你若有意,我可以指给你。”
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我开着车,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颠簸起来,车轮几度在冬灌跑水的泥泞里打滑。
一路他都在絮叨着我爷的故事,全是我闻所未闻的。津津有味,如数家珍,就像说的是他的爷,不是我的。
他爷与我爷虽不是一个村,却曾是极其要好的发小儿。两个都是争气好强、不甘人后的汉子,又都靠下苦种地挣下了一份家业。后来我爷搬去县里做起了行商,整日价走南闯北。十来年钱滚钱,置下几百亩上好水地,也有了自家的字号。
与我爷一道起家的他爷心有不服,学着我爷的样子也在县里开了一处酱园,一家布庄。坐贾虽稳,钱却来得不及行商快。自此成了块心病,朝思暮想,都是如何超过我爷。久之生意也罢、田亩也罢,也做得风生水起。
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有回我爷出去了很久,回来时带着个唱戏出身的坤角,没啥名分,只在城隍庙后街赁了院房养着,隔三差五去过个夜。
与他老人家此后的变化相比,包个戏子真的算不上啥。乡邻们想不通了,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半年不见,咋会变成这么个不务正业,花钱如流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怪人,说话、行止也疯疯张张的。
即便家里有个金山,也架不住他这么踢踏呀。后来就开始卖地、卖房,供他老人家没边没沿的挥霍。家业是他挣下的,谁又敢放个屁。便有人说老秦家出了个唐明皇,眼看着就败了。
这一消一长自然教他爷心中暗喜,超过我爷的夙愿指日可待,我爷在失去财产的同时,名声也坏到了家。
坐吃山空没多少年,偌大的家业已败了个精光。戏子跑了,县里也住不成了,一家老小又回到村里,俩儿趁着还有几亩地便催着分家。那时我爷已全疯,便由舅爷做主,各分得三四亩种地餬口去了。老两口自己只留了几亩,靠着点儿地租凑合着过。
我爷临终前忽然清醒了半日,他把俩儿叫到跟前,明确我奶归老大养,剩下的几亩地卖了钱一家一半。又叮咛说他一辈子荒唐啥都没留下。你们从此各自努力,说不好还能有番振作。至于后事,他已全备好了。老衣不必再做,就是现穿的这身。身下这床炕席有八成新,就此卷了,埋在空空城下那片无主的盐碱地里。只此至嘱,不可违命。
说话间他说到了。下车四望,果然是片撂荒的盐碱地,浅浅的积水,稀稀拉拉长着几株芦苇。他指点说我爷的坟就在那片积水下边,当初是个极不起眼的土疙瘩,现而今土疙瘩也没了。
我的疑惑渐渐成了恼怒,很想扇他两个嘴巴。想我从未开罪于他,他却如此耍弄我,天知道安的啥心。
他却忽然双膝跪地,头磕得嗵嗵响,边高声嚎:“秦爷呀,你咋不是我的爷哩嘛。侄孙这一辈子苦,皆因没你这么个爷呀。”
我这辈子见过无数匪夷所思的怪人怪事,但这号没头没脑毫无道理,是头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