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晏晏 于 2024-6-12 08:34 编辑
阳光又浓又魇。化不开的热,浆糊一般涂满了整个村落。这浆糊将人紧紧缠裹,使牲畜没了力气,使人类没了声音,使家具物事即将融化,世界变成一滩浆糊。村里脉络般密集狭窄的小巷拥堵了,停滞了。梧桐叶子伸展出的叶片定格在半空中,就连蝉鸣都忽忽悠悠的,在近乎凝固的时间里,倔强又虚弱地响几下。
祖母蒲扇摇起的风,搅动着焦糊粘腻的空气。几只苍蝇从高高的门槛外爬进来,翅膀紧贴身体,眼睛昏昏欲睡。我翻了个身,皮肤与麦草垫分离的瞬间,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是扯断了橡皮筋。我面向祖母,期待着蒲扇摇起的风能够稍稍光顾到我。但一切都没发生,祖母目空一切地摇着蒲扇,蒲扇目空一切地搅动着空气,空气目空一切地拒绝着流动。铝制的锅盖反射出微光,水泥锅台洁净如新,锅铲秩序井然地悬挂在刀架上,东间屋里,陪伴祖母一生的红木柜子,骨感而端庄地伫立着。上面的鱼缸里,几尾红色的金鱼镶嵌在水中,一动不动。
一切像梦一般不真实。又像梦一般带给我窒息感。我又翻了一个身,不看祖母,不看锅台锅盖锅铲以及红木柜子、金鱼。我将自己埋于多年前的那个中午,看到女孩面无表情,心里的孤独与不安,正在挤破粘稠而厚重的热,钻出来。
那是我记忆中深刻的一笔。刻于骨骼深处,除非死亡才能消除的热与游离。无关思念或者亲情,只是两个或者多个孤独而独立的个体,被捏合于一个场景中。他们发出辛辣而迂回的气息,彼此缠绕,却又保持距离。
而这一切记忆的回归,源于昨晚那边蒲扇。是我无意间翻出来的,是什么原因让我保留它,又是在何处何种心情买下它,已经弄不清。但它久远的历史与千年不变的模样,以及无边无岸的热,将我拖回一场深不及底的梦魇中。年老祖母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在黑暗里向我倾过来,倾过来。每一条皱纹都是深渊,每一条深渊都在大力拉扯我,那种窒息与粘滞的感觉又来了。
那个中午,没有故事发生,没有人救我出深渊。我瞪大眼睛看着祖母,她正在微笑,皱纹又深又长,淹没了她一生的光阴。她似乎一直在笑。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事儿。经历了亡夫、守寡、饥饿、散尽家财等一切的苦难之后,她依然在笑。即便那笑容里轻飘得如同蝴蝶,没有内容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读懂她的微笑是恐怖的,尤其是一个孩童。她不肯抱我,对我的渴求置若罔闻。那笑,被热隔离在岸的另一边。笑不肯登陆,也没有陆地让她停靠。
午夜醒来的我,摇着那把长得千篇一律的蒲扇,等待自己再次坠入到深渊中。或许,这次,她可以抱我一下,我可以改变对热,对微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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