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8-15 09:49 编辑
每当遇上滚刀肉般人人厌恶,又不得不尽快交出的紧活,上司总把大海般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几十年里高矮肥瘦的上司换了无数,这方面却保持着惊人的一致。不知多少回眼睁睁望着同事们稀里哗啦走一干净,办公楼空荡荡只剩我和夜班保安。 白天上班,到处都是亮的、热的、脏的、闹的。夜里这些个本该清零,加起班来就不这样了。 直到凌晨两三点钟辰光,活才干完。我吱吱嘎嘎地关窗、悉悉瑟瑟地锁门,电梯隆隆,为我一人服务。我的脚步声打破夜的宁静,在空荡荡的楼里,在阒无人声的院内,在灰色的大街上嘁嘁嚓嚓回荡。 我喜欢有月亮的夜晚。酣睡中的城市安谧如坟,树影里的黑色浓重如染,空气里弥散着释然与沉静,我像条孤零零的鱼在清凉的夜气里游泳。 这种恼人的经历,久之反衍生出对夜的偏爱。与热带雨林的萤火万点,戈壁滩上的万里皓月,大洋上空的红眼航班一道,提醒我尽管世间的美好早已享用不尽,也别忘了夜深人静那份独到的好处。 我深喜爱德华·霍普和保罗·德尔沃,便因他们作品常常与夜有关。 霍普的画总能教我生出种强烈的代入感:穿着做工考究的软呢西服,戴着Fedora礼帽,屁兜揣一扁瓶“老林务员”牌黑麦威士忌,开着放下折叠蓬的旧车穿过洛杉矶的雨夜,赶着去揍人或被人揍。 这样的夜是私密的、富于挑战的,弥散着古巴雪茄和上等香水的气息。虽令人神往,但除了在好莱坞的影棚里,我不信有哪个男人真这么干过。 与此迥然不同,德尔沃画中的夜虽够暗,够凉,够静,却不是雷蒙·钱德勒笔下那种单打独斗的一个人的世界。德尔沃的夜更广阔,更写实,更变态,洋溢着穷酸男人偷窥的欲望,畸曲的审美和不着边际的遐想。 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死气沉沉的街道、广场、铁轨、火车,文艺复兴的透视,巴比松派的写意,共同构成德尔沃深邃、悠远、恍若隔世却又近在咫尺的夜的世界。 照亮这压抑僵硬的夜的空间的,不是高处黯淡的月亮,不是狭长的高窗泄出的灯光,而是梦游于空荡荡的街道,或门窗大开的室内那些或立或躺的赤裸女体。又大又强,肆无忌惮地舒展着,发着白光。 男人则一律穿着古板,形容猥琐,顶发稀疏,戴着滑稽的圆顶礼帽。不是溜街边就是贴着墙壁,鬼鬼祟祟,个个像偷窥狂。出场最多的那个老家伙无时不举着他的夹鼻眼镜,想窥得更清楚。 偶儿也有个不猥琐的男人,像大多数女人那样一丝不挂。但孱弱,畏怯,不像情人倒像女人们的儿子,整个一拿不上台前,撑不起门面的抽吧样儿。人们在欣赏德尔沃的作品时若欲寻个角色代入,还是别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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