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午顾浩东来。他今天剃了个小平头,穿浅咖啡衬衫,白色西装短裤,有种说好听点是粗犷说难听点是粗鲁的味道。顾浩东嗓子沙沙的,长得不错,过几年个子再高一些,准是个美男子。
我想起昨天他说的“不能在电话里谈”的事,就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还陪上我半天实习时间。顾浩东直接告诉我:“我要再追谭欣。”
我诧异地朝他望望。顾浩东笑道:“你心里说我死缠烂打,我知道。”姜鸿笑道:“算你聪明。”我却道:“没有没有。”跟着也笑了,道:“我佩服你锲而不舍的精神。”
顾浩东初中就追过谭欣,结果打了个滑铁卢,据说是因为谭欣暗恋邵蔚。顾浩东本来与邵蔚是好朋友,自此以后,却日渐疏远了。谭欣很无奈地对我说过:“做人真的很麻烦。”顾浩东爱面子,受挫后绝口不提谭欣的名字,虽然心里未必不想。只是今天他忽然旧话重提,仓促间却让我有些意外。
顾浩东道:“你很奇怪吧?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大前天在街上碰见她,觉得她比初中时更漂亮,请我的几个兄弟一打听,她还没谈朋友,我就决定找你商量商量。”顾浩东的言语谈吐,在同学中独树一帜,比如他管同性朋友不叫朋友,一律称为“兄弟”。他基本上没有异性朋友,有也是短期的有,“朋友”很快会进化成“女朋友”。
我找到一包开了口的香烟给他。我自己不抽,但是他烟瘾很大,像化工厂的大烟囱。
我一边看他吐烟圈,一边问道:“那关我什么事?”顾浩东道:“找你帮忙,我知道你们玩得很好,你要是肯帮我,事情就顺手多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听出他在暗示些什么,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给主人当场抓获的贼。不过我马上又有点生气。从和谭欣的关系上说,我既不是贼,他更算不上主人,怎么搞得这样不清不楚的呢?话又说回来了,我虽不是贼,我保得定姜鸿不存着“贼心”么?连我自己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顾浩东见我尽发呆不作声,便道:“你老老实实同我说,你喜不喜欢她?如果你要,我让你。”被他这样直截了当的一问,我连思想也停止了,一连串的“不不不”不经大脑直接从嘴里往外直流。顾浩东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的。”我道:“我说的也是真的。”我们不约而同沉默了。末了还是我先开口道:“你别胡思乱想吧,我不帮你帮谁?”
我把这事儿告诉苏文清,苏文清可爱有余文雅不足地笑了好久,道:“我原说顾浩东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谭欣还说我神经过敏,也不知道她真糊涂假糊涂。”我说:“我给顾浩东起草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让他抄了一遍。”苏文清笑道:“别写得太好,不像顾浩东的手笔。”我也笑了道:“我知道。我是模仿他自己的口气写的。”苏文清半开玩笑地道:“你这么牺牲了你自己,伟大是伟大了,却也太可惜了。”我笑道:“我牺牲什么了?你还没嫁人哪!”苏文清呸了一声道:“你的法宝没有别的,就只一件儿:别人说你你就说别人!我嫁不嫁人跟你什么相干?”我笑着告饶道:“好好好,下次不说了。”
这天下午我来到谭欣家,坐下聊了几句,便带笑不笑地望着她道:“我今天是做信使来了。”谭欣站起来拿了两听雪碧,给我一听,道:“哦?你这样甘心受人家差遣?”我道:“不是人家,是好朋友,是顾浩东……托我来的。”“啪”的一声,谭欣拉开雪碧拉环,啜了一口,道:“我不惊讶他又来这一套,我惊讶你又给他做说客。”我掏出情书递给她,觉得有些发窘,仿佛情书最后的落款不是顾浩东而是我。她微愠地接过,看了几行,突然生出几许笑意。我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得奇快,脸上、手心里直发烫,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看完了。”谭欣笑着说。她把信叠好,送到我的手上道:“文理还算通顺,不是你给他润色过了吧?”这么说她没瞧出来是我写的。我稍稍松了口气,然而紧张的感觉仍很强烈。
我也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道:“那么你想着该怎么办?”谭欣耸耸肩道:“我只好说抱歉。勉强不来的,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紧张了,跟着便醒悟刚才为什么那样紧张,而一看清了自己,不,是姜鸿,我就加倍的紧张起来。谭欣道:“你没事吧?”我掩饰地笑笑,道:“有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谭欣没顾上听我说,只是自己说自己的:“大热的天替人家跑腿,就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个雅兴!你又是这样的身体,中了暑也怪不了人。”她把空调开到顶大,又去切冰西瓜。我就见缝插针三不着两的为顾浩东说好话。我明白我是白说,然而还是很投入的做着注定是徒劳的工作。这会儿我倒是不紧张了,而且越说越流畅。正说到“你别嫌他不细腻,男人要多细腻干嘛?人家性子直,爽快,不脸上笑着底下使绊子,而且对你又认真……”谭欣忽然插了一句“西瓜切好了。”我只好咽下一堆妙趣横生的演说,姑且吃瓜。
谭欣得意地道:“你瞧这瓜,皮又薄,水又多,又甜。”想一想又加上句“种子又少”。活像这瓜是她生的。我只管稀哩呼噜吃着,间或打机关枪似的“噗噗噗”吐着种子。我这是用行动表示赞美。谭欣果然很开心,道:“你瞧你这副馋相,像……像……”我都替她着急,不禁帮了她一句:“像色狼看见单身独行的美女似的。”谭欣“哈”的一声,跟着就被她夸为“水又多”的西瓜呛得连连咳嗽。我替她捶了五六下,发现越捶越咳得厉害,不敢再捶,静候她自己停止。过了一分多钟,方才风平浪静。谭欣直起腰来,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含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西瓜汁,嗔道:“想呛死我啊?”
我们仍旧在沙发上坐下,东拉西扯了半天。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便又将话题扯到顾浩东身上。我说的一切谭欣都不置可否,偶尔才说句“哦?真的吗?”,“不可能吧”。说到六点多钟,我只好起身告辞。
谭欣把我送到门口道:“你今天这趟你自己觉得值不值得?”我说:“当然值得,不然也看不见你惊天动地咳嗽的样子。”
我因为考虑到不该叫顾浩东如此迅速的失望,一时没敢同他联系。他大约也正处于惶惶不安之中,不敢打电话来查问。就像从前做学生的时候,知道试卷分数已经公布,而没有勇气去看看一样。
我在事务所忙了几天,决定放自己半天假,这天下午便不曾上班,呆在家里看书。电风扇猛烈地吹着,吹得它自己也出了汗,喷出来的全是热风。然而流动的热毕竟胜过静止的热,所以我一直开着它,不让它休息。
电话铃响,我猜着是我的,因为下午三点多钟父母都上班去了,有电话多半找我。果然,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请问姜鸿在吗?”我回她“不在”。那边笑起来了,道:“讨厌,不在你是谁?”我下意识地答道:“我是我。”她显然没听懂,笑道:“不和你胡说八道,说正经的,我下午不上班,上你家玩吧?”我回头看看桌上的书,略一踌躇,道:“好,你来。”
不一会儿,苏文清来到我家,我倒了水给她,把她让到我的房间。苏文清道:“你房间里奇热。”我笑道:“我这儿是风水宝地,冬凉夏暖。”她笑了笑,把茶杯放下,自己低了一回头,又抬起眼睛向窗外发愣。我瞧她电话里挺活泼,临到见了面,又这么高深莫测的,不禁十分诧异起来。
苏文清身着一色嫩绿连衣裙,白纱缀黄边的帽子已经挂在旁边的衣架子上,还戴了个乳白色发卡一一她的头发不长,齐肩而止,但是又密又黑,那发卡因此分外触目。苏文清生动的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气,模样像用力思索数学题的小女孩,惹人怜爱。终于她开口了:“你说我是不是变了?”我吃不准她问这话的用意,没有作声。苏文清又道:“我近来很烦,不知道怎么摆脱……我这些话只跟你和谭欣说,你不要告诉人。”我微微一笑道:“那我告诉鬼。”她“格格格”的笑起来道:“你就这点好,叫人想发愁也发不起来的。”
我知道她打算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她是旧小说里说的那种“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藏不住事。
“沈思昨儿找我出去玩,我去了才发现他只请了我一个人,而且不是上街是去他家里……而且他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苏文清吞吞吐吐说着:“我吃了饭原打算坐一会就走,他又开了音响要教我跳舞。我没肯,又不是舞厅,两个人在客厅里跳,神经兮兮的,就改成听音乐。他说……说我和他的关系是一张白纸,他想在上面画美好的图案……”苏文清的声音越说越低,终于沉寂了。我想笑但没敢,过了一会才道:“沈思他想……”“你别说出来,我不要听。”苏文清说。“可你要面对。”我说,转念间又加了一句“后来你怎么脱身的?”
苏文清双眼一亮,笑道:“我乘他上WC的功夫,打了个电话给谭欣,也来不及跟她解释,只叫她赶快呼我Call机。”我也笑了。苏文清续道:“谭欣就留言叫我速回家,落款是我妈一一死丫头趁火打劫占我便宜,回头找她算账。我把Call机拿给沈思看,他留不住,只得罢了,还叫我常去玩。我当时心里就想,打死我也不来第二次了。”我笑道:“也真惊险,幸亏他去上厕所,不然不定他怎么样呢。”苏文清白了我一眼道:“他能怎么样?就算他有什么想头,我不见得那么傻。”
我把风扇向她转一转,一只手搁在书上,笑嘻嘻地道:“这种事,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啊。”苏文清道:“我也知道,只是存在心里怪憋人的,所以告诉你。我想找个借口回掉他,你替我想想?”我说:“这次我可是有心无力啦。”苏文清皱眉道:“那怎么好呢?”我说:“你放心,改天咱们再找谭欣商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苏文清点头道:“也只有这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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