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眼
文/金豆豆
一
“我已经死了。你看,尸斑都有了。”她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字一顿压低声音说完,眯缝着眼桀桀笑了起来。
初始吓了一跳。飞快扫了一眼,随即有些了然。两条胳膊上,布满了大片的淤青,有些已经变浅,发黄了,显然是不同时段造成的。
怪不得她妈说,她有自虐倾向。对了,她妈还说,她有心理疾病,但拒绝就医。
我竭力镇定,甚至挤出笑意来:“别瞎说。不是好好的么?”
她低下头,不再搭理我,只盯着双手发呆。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又好像在想些什么。
“亦寒,”我轻唤她的名字,慢慢靠近床边,看她没什么反应,就缓缓侧身坐下,试图伸手去拉她,“还记得蓉妈吧?”
她怔了怔,抬头,望向前方,眼神空洞。忽然,又满脸惶急,掀开被子下床,就往卫生间冲,嘴里嘀咕:“脏了,脏了,脏了……”
看看落空的手。再看看她趴在梳洗台搓胳膊,一遍,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我的眼睛又涩又酸,还胀痛不已。
期间,她妈偷偷探头进来,跟我打了个眼色,对了个口型。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之前也表达过,说希望我劝女儿就医。女儿拒绝跟任何人交流。而我,是她偶尔梦呓时,会呼喊的名字。这是她妈找我的缘由之一。
我有点后悔了。会梦见我,不代表我能帮到她。顶多有过温暖记忆罢!
我看了看虚掩的门,寻思:起身离开,还来得及吗?
二
她回来了。径自揭开被子,钻了回去,又把自己裹紧了。
全程,她都没看我。这让我舒了口气。虽然没打开话题,至少也没惊扰。这就很好了。
屋里很安静,能听见呼吸和心跳。
我摁住太阳穴。两个小人,开始吵架:一个说,走了吧,趟什么浑水?另一个说,再试试呢?毕竟是你爱过的孩子。
“蓉妈……”弱弱的,怯怯的声音。我惊异转头。不是幻听,是亦寒,她正看着我,虽然眼神有些闪躲,但,是真的在看我!
这让我激动不已。又不得不按捺住情绪。此刻的她,像只幻化的蝴蝶,稍微用力就会消失了似的。
帮她掖掖被角,我平心静气,却又格外小心翼翼,轻声问:“想说什么?蓉妈听着呢。”
“猫有九条命,”她眼神又涣散了,沉浸在某个未知里,喃喃自语,“蓉妈说,猫有九条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莫名惊悚。他们说,某些心理疾病会有自杀欲望,难道……?
心烦意乱,把视线转开。床头柜上,一本翻开的书。她还有心情看书?
我心底燃起希冀:或许这是转机?
不着痕迹,坐直了些,想看清楚是什么书。一句话映入我的眼帘: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
心底一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第二章《失乐园》?
三
“蓉妈……”亦寒又喊了。这是她第几次喊我?但她喊的分明不是我,而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我”。她又在念叨另一句,“蓉妈说,上帝只救自救之人。”
想翻醋坛子怎么办?
而今的自己,嫉妒从前的自己,这叫什么回事?
又或者亦寒记住的,仅仅是某种光,某种暖。否则,何以解释我明明在,她却视而不见呢?
想了想,试图对接,我延伸她的话,“所以,你自救了吗,亦寒?”
她神情一顿。皱了皱眉头。缓缓转头,看向我。迟疑片刻。说了一句:
“你是谁?蓉妈?那女人呢?”
这个家除了我,还有……,她妈。她妈——那女人?
没等我诧异,她又移开视线,轻轻笑了起来。是牵牵嘴角,动动肌肉那种,很讥讽的效果。她说,“我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话音越来越低。尾音咽进了喉咙,像笑,也像低声的呜咽。
“看见了什么,亦寒?告诉蓉妈好吗?”我温声诱哄,想知道她的心结。
“猫眼,猫眼。”她瞪着天花板,吃吃地笑了起来。语气神秘,诡异,甚至带了点憧憬,“对门,对门。他们去了对门。”
啊?
我心下惊异,不敢猜下去。就引开话题,问:“亦寒,你爸呢?他到哪里去了?”
四
“视野广角,200度。”沉浸在话题里,好像并不受我影响,亦寒侃侃发挥,“我都看见了。猫眼灵敏度,是人眼的6倍。我都看见了,都看见了……”
这数据罗列,太精准化。我叹了口气,想起她物理测试曾获年级第一。
“很黑。很黑。我看见了。我爸跟她……”她没有说下去,忽然羞笑了一下,做了个伸长舌头,由下往上舔舐的动作。
“亦寒,你……”我颤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还是个孩子啊!16岁,青涩、纯粹的年龄。
“蓉妈,你看看,我的猫眼。”她苍白瘦削的小脸,泛起来一丝潮红。一双眼睛却好似炫耀一般,格外亮晶晶的,瞪得比平时更大,更有神,还眨巴了一下。
这大概是从进房间开始,她唯一一次正视我,且如此神采奕奕。可这精气神,如此不正常,怎么看都觉得像回光返照!
在心底呸了一下。我迅速调整情绪,摆了语重心长的姿势,劝解说:“亦寒,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勇敢面对。才能走好人生啊!”
“要面对吗?”她立马委顿下去,垂下眼睑,低低的,似思考,又似反问,“面对?”
“是的。必须面对!例如疾病,或者窘境。”我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给她打强心针,“否则呢,你会困死自己的。”
发现话说的太尖锐,我又呸了一下。赶紧补救,急急解释,说,“不是说死不死的。那个……”
“面对?”她又陷入神游,眼神空洞,也迷惘,“面对,面……对……”
五
起身,告辞。
“那女人”帮我拉开门,满脸希冀问:“老师,怎样了?”
我看了看对门,看了看女人,再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摇了摇头。
跨出门之前,我又忍不住回头:门半开半掩,女孩蜷进了被窝,只露出散乱的黑发。
不知何故,我心底咯噔一下,一个想法冒出来:
完蛋了,这场景,这散乱的黑发,将成为我的噩梦,缠绕我很久,乃至余生……
之后,是深秋的一天。听人说起她,。他们说,你知道吗?有个女孩,死了。
仿佛在预料之中,又仿佛超出了预料范畴。我呼吸困难,只觉喉咙堵得慌。想问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他们就一径讨论下去了:
她不是读高中了吗?期间休学了半年吧,就又上学去了。
然后呢?
然后,就死了。
怎么死的?
有人说,意外。有人说,殉情。有人说:抑郁。有人说,奸杀。
真相呢?谁知道。
七
我记住了那个秋天,连同那个秋天的那个黄昏。
萧索,充满悲凉。风吹来的草籽和枯叶,把我的脸打得生痛,痛到麻木,又慢慢飘走了,走出了我的视线。只留下我,在风中凌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