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曾经沧海（十一）

禹鼎侯

　　（十一）如何消解，此夜慢慢长

　　蕫冬冬和苏芮、王莉赶来的时候，老人已经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旁边围观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只有老太太的家人还在现场，沈佳琪正抱膝蹲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看到三人，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蕫冬冬不忿道：“佳琪，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佳琪委屈哭道：“她们……她们诬陷我……”苏芮把沈佳琪拉起来，询问情况，蕫冬冬则去找老人家属交涉，免不了又是一阵激烈的争吵。王莉在一旁问：“告诉韩楚了吗？”沈佳琪说：“给他打了电话，可能还在考试，没接电话。”蕫冬冬正好过来，说：“靠！这时候考什么试啊？这韩楚也真不知道轻重缓急！”沈佳琪忙为韩楚解释：“这次考试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王莉不忿说：“再重要也没有你重要啊。”蕫冬冬问：“报警了吗？这件事必须报警，咱可由不得人想讹就讹，咱查去摄像，青天白日的，还能让人给诬赖了不成？”
　　韩楚中午才赶过来，见了面问了些情况，沈佳琪反劝他不要担心，让他安心考试，韩楚安慰说：“你不用担心，已经报过了警了，真相会有大白的时候的，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成。”沈佳琪默然点头。
　　下午还有考试，韩楚不能多耽，给沈佳琪宿舍几人带了吃的，便急忙忙又赶回考场了。韩楚刚走，苏芮就闷闷不乐的回来，说：“已经看过摄像了，偏偏这条路上是个死角，摄像头照不到。”沈佳琪无奈一笑，问：“警察怎么说？”苏芮说：“警察也不能判断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说也不排除佳琪撞人的可能性。”王莉火起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吗？警察都是吃干饭的？”苏芮怒道：“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心里好受吗？人家按规程办事，我们能怎么样？”
　　一个年轻的警察过来交代情况，大底跟苏芮得到的情报差不多，并说：“也并不是没有转机，如果老太太清醒过来了，证实不是你撞人的话，到时候一切就都清楚了。”沈佳琪心里嘘了一口气，问及老奶奶的伤势，警察说：“听说是小腿粉碎性骨折，加上老太太原来有心脏病，这下引发了复发症，情况恐怕不容乐观。”王莉问了句：“她……不会死吧？”惹来蕫冬冬和苏芮的怒视。王莉脸上一红，说：“我关心一下而已嘛！”警察劝她们先回去等消息，说：“警方已经立案了。你们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就是家属不依不饶，一定要求赔偿。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沈佳琪涩涩地说：“我知道了。”
　　回到寝室，蕫冬冬说：“我就不信小区里那么多人，就没有人看到。佳琪，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的。”苏芮说：“我这就上校内网和朋友圈发帖，看看有没有知情目击者。”蕫冬冬笑说：“这个主意倒不错，咱们也别闲着，去贴标语，问人，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看见的。”王莉泼冷水说：“这年头碰瓷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到谁真的受到公正对待了。”蕫冬冬道：“王莉你什么意思？我看你是巴不得佳琪倒霉是吧？”沈佳琪心里烦躁，劝道：“算了‘咚咚咚’，王莉说的也是实情。”
　　其间家属找过沈佳琪两次，主要是谈赔偿的事，但都被蕫冬冬拦住了，但回到宿舍仍免不了抱怨：“二十万？她倒真敢开口！杀了她也没这么值钱！我现在真怀疑那老不死的是不是故意摔倒的，要不然哪能这么巧正好让佳琪碰到？”寝室其他人听了，也徒然烦恼，不住安慰沈佳琪。
　　韩楚考完了试来找沈佳琪，女生宿舍进不去，沈佳琪便出来见他。因为天气冷，晚上操场上人不多，沈佳琪和韩楚分别在单杠的柱子上靠着，北风阵阵，沈佳琪却丝毫不觉得冷。因为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了，而在这时候，韩楚便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温暖。韩楚问事情怎么样了，沈佳琪简要说了，说来也怪，在寝室里沈佳琪不愿意多说，尽管心里受着委屈，却从不愿意说出来，在韩楚面前却似乎格外脆弱一些，把那些压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韩楚默默听完，叹气说：“你也别太着急，总能有办法的。”沈佳琪知道韩楚不太会安慰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便问：“你考试怎么样？没有受到我的事的影响吧？”韩楚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说：“也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发挥好。”
　　韩楚越是说“不关她的事”，沈佳琪就知道一定关她的事了。一时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说：“都是因为我，让你分心……”韩楚默然不语，轻轻抚着沈佳琪的肩膀。
　　第二天韩楚和马小禾也加入了寻找目击证人的队伍中，学院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找沈佳琪了解了情况之后，也积极与对方交涉，但因为缺少人证，校方也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沈佳琪撞了人，所以所谓的交涉也仅仅是交涉，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真正为沈佳琪出谋划策的，还是亲近的几个好朋友。但一连奔波了几天，一点突破也没有，周围的居民就差几乎家家户户敲门询问了，但居然都没有人看到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苏芮在网上的发帖虽然点击的人多，也没有人站出来作证。
　　期末考试临近，大家头顶本来就吊着随时会挂科的炸弹，加上这件事一闹，难免心烦意燥。率先发难的就是女生宿舍。这天晚上，寝室已经熄灯了，女生们都已经躺在床上，却都没有睡意。蕫冬冬说：“这么多天了连一个愿意出来作证的都没有，按理说那时已经不早了，难道一个在路上走的人都没有？也真是怪了。”王莉问：“什么叫怪了？大家为了明哲保身，这种事不站出来不也很正常吗？”蕫冬冬“切”了一声，道：“做个证而已，又不缺斤短肉的，人家为什么不愿意？”转头问沈佳琪：“佳琪，你明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撞人吗？别搞着我们糊里糊涂的忙，到头来是在帮你背锅。”沈佳琪涩声道：“你怀疑我？”蕫冬冬道：“不是怀疑你，而是实在是你没有让我们相信你的理由。”沈佳琪高声说：“我们一个宿舍住了四年，我沈佳琪是什么人，有没有骗你，你心里会不清楚？”蕫冬冬道：“平时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然清楚，但这件事涉及到20万的赔偿，毕竟不是小数目，谁愿意没事往自己身上揽？”沈佳琪正要发火，苏芮劝道：“佳琪，‘咚咚咚’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件事你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证明不是你撞的，主要是我们心里也没底。我们这几天什么都没做，都在为你的事忙，要说不是一个寝室的好姐妹，谁能做到这样？”苏芮这次没叫“相公”而直接喊的“佳琪”，沈佳琪却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节，只是冷笑道：“那我倒要谢谢你们了！我说了没撞就是没撞，不稀罕你们相不相信，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以后就不麻烦你们了，免得拖累了你们，总行了吧？”
　　蕫冬冬道：“还没说两句话就发火，你对我们发火有什么用？就你这种顾前不顾后的莽撞性格，说不定还真是你撞的。”王莉这时接口道：“你们少说几句不行吗？佳琪现在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你们还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换了是你们，你们能怎么办？”蕫冬冬本来就和王莉不对付，闻言冷笑道：“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当圣人？”王莉道：“今天都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我们一个寝室的都不帮佳琪，还指望别人来帮不成？”苏芮平静的声音道：“我们谁也不帮，只帮道理。还有，你别说同一个寝室之类的话了，我们这几天累死累活的帮着她，她男朋友却泡在图书馆看书，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廉价的，活该被当做猴耍？”王莉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转对沈佳琪道：“佳琪，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相信你。”
　　沈佳琪一直静静听着她们争吵，没有插嘴，这时听见王莉的话，大吼一声，带着哭腔道：“够了！谁要你相信？你不用充好人，我沈佳琪有手有脚，清者自清，用不着你们同情！”忽听门外宿管敲门道：“几点了？还不睡觉？”
　　从这天以后，沈佳琪不与寝室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蕫冬冬和苏芮乐得不用再帮忙，便把心思都投到复习功课上了。一年多以前在王莉身上发生的冷遇和孤立，此时此刻正真真实实发生在沈佳琪身上。
　　沈佳琪赌着气，她们不主动和好，自己也绝不同她们说话，有时王莉过来两句善意的提醒还被沈佳琪毫不客气的顶回去。
　　下午公安局传来消息。说经过调查后并没有发现有效线索，鉴于双方各执一词，建议私下解决，不过在警方的介入调停下，对方愿意将赔偿费由原来的20万调整到10万元。
　　沈佳琪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断了，整个人像溺水的泳者，企图浮出水面，却不断下沉，看不到一点点光亮。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到达了极致，这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希望，就是那个斯文干净的男孩，只有在他那里，从他那笨拙的安慰声中，才能找到一丝平静与安宁。
　　沈佳琪打电话给韩楚，却并没有人接。沈佳琪再打，连着几次都是忙音。沈佳琪心中泛出一丝后怕的感觉：韩楚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难道他也在躲着我？沈佳琪简直没有勇气想下去，存着一丝侥幸，打电话给马小禾，马小禾很吃惊：“韩楚没告诉你吗？他回家了。”沈佳琪问他知不知道韩楚回家什么事，但马小禾也说不清楚。
　　韩楚是考试前两天回来的。沈佳琪见到韩楚的时候，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两人依旧在图书馆的活动室见面，沈佳琪问韩楚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回去了，韩楚解释说：“爸爸生病了，一着急就没告诉你。”沈佳琪询问了韩父的病情，韩楚说没什么大事，沈佳琪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一五一十的向韩楚倒出来，对方家属的步步紧逼，寝室好友的恶语相向，包括她这段时间心里的郁闷，不满和绝望……她滔滔不绝的说着，韩楚始终一言不发的在听。沈佳琪说完了，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希望韩楚能懂，这时候，韩楚成为了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依靠。
　　韩楚缓缓开口道：“我爸爸得的是冠状动脉性心脏病。”韩楚忽然说出这句话，沈佳琪不由一愣，不知道韩楚接下来要说什么，韩楚酝酿了一下，像是犹豫怎么开口：“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我以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但这次病情较重，医生说需要做手术，手续费大约需要三十万。”韩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沈佳琪却心里一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在抖。韩楚仍旧保持着相同的语速：“我是爸爸全部的希望，这次考研没发挥好，我妈终于知道了咱们谈恋爱的事……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轴得很，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说要我以学习为重……”沈佳琪陡然觉得心里冰凉一片，颤抖着声音问：“你想说什么？”韩楚叹了一口气，不敢看沈佳琪的眼睛，低着头说：“我知道现在对于你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时刻，我也十分想跟你一起面对，同舟共济。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听马小禾说了公安局给出的结果，其实本来我回去还打算帮你借借钱的，但是我家里的情况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妈态度很强硬，说我们如果仍旧在一起，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沈佳琪蓦然后退了一步，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本来就敏感的心变得更加敏感，任何一个不和谐的细节落在她眼里都变得无限放大，从韩楚一开口，她就差不多猜到了，但是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从他嘴里亲自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一刻，沈佳琪冷冷瞧着韩楚，像看着一个怪物，陡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完全不了解。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没有跟韩楚争辩，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争吵都是徒劳，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她强忍着没有哭，决定给这段感情一个收场，给自己一个交代。沈佳琪几乎是抖抖索索的说出下面的话：“我明白了。我也不能让你为难，既然这样，我们就此分手好了。我们的感情从图书馆开始的，也从这地方结束，也还算完美，不是吗？”沈佳琪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韩楚面前表现出不在乎的笑容，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的脚步越走越快，隐隐间似乎听见韩楚在后面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快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沈佳琪微微停了一下，发觉韩楚并没有追上来，便颤颤巍巍的出门而去。
　　沈佳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个事实中缓过来的，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被挤压的声音，一下子碎了。仿佛整个人生在这一瞬间都被颠覆了过来，她仿佛看到了那天早上城市上空的阳光被高楼大厦遮挡住的光影，天地辽阔，却怎么也照不到自己心里；又仿佛看到平安夜镜湖公园雪花飞舞下的树木怪石，在光怪陆离的灯光映照下仿佛一个个张开嘴的庞然大物，时时要将自己吞噬；她仿佛又看到滨江公园下的那一抹夕阳，在青弋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脆弱得如同斑驳的铜镜，一触即碎……眼前无数场景不断交织着，压抑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只觉眼前一黑，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慢慢的，她睁开了眼睛，远天的残阳在城市上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沉沉的天穹深深融合在一起，长长的公路上，车尾灯、路灯相互闪烁，像流动着的光幕，来回往复，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蒋泉关切的问道：“你没有事吧？”沈佳琪恍然回过神来，摇摇头，轻声说：“没事。”蒋泉问：“后来呢，你和韩楚就没有再联系过？”
　　“还有必要么？”沈佳琪自嘲一笑，蒋泉便默不作声了。夜色下，长风吹乱她的秀发，迎风飞舞，显出一种飘逸流动的美。蒋泉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外表嘻嘻哈哈，其实坚硬的外壳下，却有着一颗无比脆弱，比谁都渴望被保护的内心，一时心里升腾起一股十分强烈的欲望，让他兴奋、激烈、彷徨不已。蒋泉问：“那老奶奶那件事怎么处理的？总不能真让你赔十万块钱吧？”沈佳琪慢慢从刚才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说道：“那倒没有，不过恐怕连你也不会想到，最后真正帮到我的，竟然会是王莉。”沈佳琪微微一顿，道：“那段时间，王莉几乎天天跑医院，陪在老奶奶身边，给她送水果，向医生护士打探病情，后来老奶奶真的清醒过来了，在老奶奶的证明下，她是自己摔倒，并不是我骑车撞到的，这件事才算罢休了。”
　　蒋泉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说：“还好是有好人在的，不过我估计她那儿媳妇要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了。”沈佳琪问：“为什么？”蒋泉说：“好不容易到手的十万块钱，煮熟的鸭子飞了，偏偏她又不能将老太太怎么样，你说她气不气？”沈佳琪破涕一笑，说：“死蒋泉，又不正经了。”
　　沈佳琪忽然站住，说：“我到了。”蒋泉才发现，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夜幕的侧光下，层层流萤照在沈佳琪明艳娇美的脸上，格外可爱动人，蒋泉心中微微一动，强忍了想要去抱抱沈佳琪的念头。沈佳琪发觉了蒋泉的异样，不由道：“你干什么，古里古怪的？”蒋泉脸上一红，说：“没……没什么。”沈佳琪像是一下子陡然意识到了蒋泉心里所想，脸上也“唰”的一下，比蒋泉的更红，转过头去，说：“本姑娘闪了，你自生自灭吧！”说着，便快步往住处走去。

禹鼎侯

自坐

陶陶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