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生》：第一部此生之六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7-4 16: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六
　　于青桦的处境，余光全看在眼里。他前一阵才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这么快就又开始动摇了。给光顾的学生开了两瓶汽水，又给老师卖掉了一张《京江晚报》后，他决定给吴永康打个电话。在他，这不叫出尔反尔，纯粹是不得已的情形下顺理成章的变通。
　　他眼见顾客们走远了，靠在小躺椅上拨了号：“老吴啊，我思想斗争很久了。不跟你汇报汇报我是睡不着觉了。”他语言表达能力不错，不仅巨细无遗，而且颇为生动，看似客观中立，其实又会巧妙地放大一下常志坚和众老师的无理，渲染一下于青桦的孤立。他一边说一边惊觉自己的倾向性，也不知从哪一刻起，他都没意识到，他感情上发生了偏移，他感觉现在的他倒是同刘丽的立场越来越接近了。
　　挂了电话，他看看身周，吃的喝的，小玩艺儿，报纸杂志，一个水瓶，一个水杯，面前一块木板向前伸出，放着公用电话和一叠电话卡，自成一个安稳的小世界。外面风风雨雨，他有他养家糊口自给自足的一方私人小天地。他无端地有点感慨起来了，感到平淡的幸福，又有一点鼻酸。他希望人人都有这种珍贵的平淡。
　　吴永康接过余光的电话，愕然良久。他没想到于青桦做点好事，会遇上这么大的挫折。他对她的举动有所保留是一回事，外面的人为难她又是另一回事。
　　这次夫妻俩的谈话不在客厅，他把她叫进了书房。变换的不仅是环境，还有聊天的气氛。于青桦不知他心境的微妙变化，在对面椅子上捏着鼻梁说：“永康，我累了，待会儿再说行不行？”吴永康说：“待会儿……妈就回来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心平气和地。”于青桦很是意外，忙说：“好。可能咱们早该这么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吴永康说：“我知道，小恒的事是意外，我和妈怪到你身上，不是很理性。”于青桦望着他，眼中有期待。吴永康续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冲淡，也需要时间来思考。前天你又做恶梦了，是不是？”于青桦一呆。她瞬间想到了那个梦：雨夜，斜飞的雨线，凌乱的车头灯光，模糊的变了形的汽车，扭曲的马路。普通的环境却蕴含着无限诡异和杀机。一辆车“刷”的一声直欺过来，快得像光，膨胀得像小山，“灭顶”般的直冲到面前。
　　吴永康说：“你惊叫了一声，叫得很吓人，很伤痛，我和妈都听见了。”于青桦沙哑着嗓子说：“我最近有时候有梦，有时候没有，但都睡得不好。”吴永康“嗯”了一声说：“你吓醒的第二天早上，妈跟我说，青桦也苦够了，就有多少债也该还完了。”于青桦不觉流下泪来。
　　吴永康说：“我知道你还不能完全走出阴影，也知道常路能给你安慰，更知道你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可是这不代表我们能接受另一个孩子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哪怕是名义上的。你懂吗？”他看看桌上的功夫熊猫，眼眶也湿润了。
　　于青桦拭泪说道：“谢谢你跟我说这番话。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最近跟常路一直有联系，还去过他家。他爸爸到学校来闹过。”吴永康说：“你对常路付出的不少了，除了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他爸爸以怨报德，你们学校的老师也不理解你，听说教导主任也有意见。你还这么执着下去，值得吗？”于青桦顿了顿说：“有句话说得好：一件事要问值不值得才去做，那这件事根本就不值得做！”
　　吴永康心头一震，耸然动容，随即失笑：“好重的句子！我本来是要说服你的，现在倒有点被你说服了。”于青桦温柔地笑着，仍含着泪：“是我不好，我要是早就这样跟你平和沟通，我们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对了永康，我给你看样东西。”掏出钱包，拿出照片，指着常路问，“像不像？”吴永康伸头一看笑了，眼泪一滴滴滴在照片上，忙小心拂去，抬眼向妻子说：“是有点像哎！”
　　于青桦说：“平时他爸爸只顾喝酒，家里是他在打理，考试还能得第一。”吴永康只顾贪婪地看照片。于青桦又说：“我想，五一节能不能接小家伙来吃顿饭，就一顿午饭。妈也不会在家。常路也不会多待。你看，可以吗？”吴永康顿了一下才说：“好吧。”
　　于青桦大喜，连着几日大事小情紧锣密鼓地张罗。到了这一天，她接了常路来家，让他和吴永康见了面，拿出一堆好吃的和两本厚厚的带插图的童话书给他看。
　　常路吃着零食，在餐桌上翻童话书。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于青桦从厨房里端了两盘菜出来，又进去。炒菜声隐隐传来。家里有一种久已不见的生机。
　　吴永康在沙发上看报纸，有时会借着看报纸的掩护打量常路。常路显然已被童话的情节所吸引，看得聚精会神。
　　吴永康问他：“好看吗？”常路顺口说：“好看！”又忙抬头，改口说，“好看，谢谢吴叔叔。”吴永康说：“这些书还是我儿子以前看的。他比你大几岁。”常路“哦”了声问：“那小哥哥呢？”
　　吴永康的视线落在平常放功夫熊猫的地方，今天，那里暂时被一束鲜花取代：“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常路天真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吴永康说：“……要过很久我和你于阿姨才能再见到他。”他转移话题说：“对了，这些童话书你从来没看过吗？我的孩子后来都看《哈里·波特》了。”常路老老实实答复：“我听说过《哈里·波特》，没看过。这些书……”他翻翻手上的书：“也没看过。今天第一次看。”
　　吴永康诧异，在他的认知里，常路这个年纪，连象样的童话也没接触过，是不可思议的事：“格林童话也没看过？安徒生童话呢？豪夫童话？”常路一直摇头，摇得都不好意思了。幸而吴永康接下来问道：“郑渊洁童话呢？”这次常路点头了：“看过中央台的动画片《皮皮鲁和鲁西西》。”
　　吴永康听他那意思，书没读过，改编的动画看过，便问：“你知道那是郑渊洁写的？”常路不那么拘谨，笑了：“开头的字幕表上有。原著：郑渊洁，原著就代表是他写的。”吴永康笑笑：“你知道字幕表和原著？”常路点头。吴永康说：“听你阿姨讲，你家里没电视。”常路又点头说：“我有时候在邻居家看。”吴永康说：“以后你回答别人的问题，不要老是摇头、点头，能说的尽量说。”常路刚想点头，忙停住说：“懂了。”
　　于青桦端着菜出来，吴永康主动向她说道：“常路其实蛮聪明。”于青桦意料之外的欣喜：“是啊，他很灵。我开电视给他看看吧？这会儿可能有少儿节目。”吴永康说：“开就是了。怎么才想起来？”于青桦说：“你在看报纸，怕你烦。”说着拿了遥控器来打开电视。
　　常路走到沙发边坐下，与吴永康隔着一点距离。于青桦对常路吩咐：“看一会儿就吃饭了。”常路乖巧地说：“哦！”
　　青菜烧牛肉、拔丝地瓜、橙香鸡块、清蒸鱼……一道道菜肴满满当当摆满了一桌子，外加一大碗西红柿蛋花榨菜肉丝汤，汤上漂着细碎的小葱。常路吃得很香，吃急了，噎着了，干打嗝。于青桦倒了温水来，一边埋怨他吃得快一边让他赶紧喝了。常路“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杯，发出“啊”的一声出气声，随手摸摸鼻尖。
　　吴永康吃了一惊说：“这习惯……”于青桦接口：“跟小恒一样。”常路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问：“小恒是谁呀？”于青桦刚要说话，吴永康打断她，温言说道：“吃饭吧，菜要凉了。”
　　见常路埋头扒饭，吴永康对于青桦小声说：“也像也不像，这孩子话少。”于青桦笑了：“认生。”吴永康却下了个正面的考语：“是个淳朴孩子。”于青桦笑说：“他今天第一次见你，就肯说话，算大方的了。你比我的待遇好多了。”吴永康笑了笑。
　　常路一边吃，一边还瞄几眼电视，有一瞬，还随着电视里的剧情发笑。
　　于青桦温柔地看着他。吴永康看看常路，看看妻子，只是微笑。
　　常路忽道：“阿姨，吴叔叔会吹笛子吗？我看见书房里有。”他明明想问吴永康，但口气是朝于青桦。于青桦笑道：“会吹，不过你叔叔好久没吹过了。”常路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动，不确定地问：“我想听笛子，行吗？”
　　内向的人偶然不内向一下，总叫人难以拒绝。吴永康略一犹豫便应了，拿来笛子细细地吹着。笛韵悠扬，像一条看不见的透明的丝，渐升渐高，忽曲忽直，一缕缕地从心上轻轻掠过，每一次轻掠都成了拨动，有种几乎是惬意的悲哀。
　　常路静静听着，不言语。一曲既终，于青桦问他：“好听吗？”常路说：“好听！但是我听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吹笛子，吹得很快，很好玩，还学小鸟叫。吴叔叔吹得慢，听了想哭。”
　　吴永康怔住了。于青桦看着吴永康说：“他能听出你的心声呢！往后你还是……振作些，笛子里多些春天的气象。”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美好。于青桦开门见是清洁工陈萍，打招呼说：“你好！”陈萍喘着粗气说：“好什么好？你们家老太杀回来了！”于、吴两人吃了一惊。常路浑然不觉。
　　陈萍道：“我叫物业在那儿绊着她呢，估计拖不住多久，她……”一回头，“来了。”撒腿跑了。
　　吴老太奇怪：“她干嘛？见到我跟见了鬼似的。”甫一进门，见多了个陌生孩子，便有预感，转头问于青桦：“这孩子哪家的？”吴永康想着撒个谎，先过了这关再说，谁知于青桦坦然说道：“他就是常路。”
　　吴老太怒道：“是你养在外面的干儿子？我说呢，早上一句三催，紧着打发我出门。我前脚走了，你后脚把他接进门。要不是我偏头疼犯了，提前回家，你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常路被惊动了，站起来，讷讷地说：“奶奶好。”
　　吴老太厉声说：“谁是你奶奶？”一回头没看见功夫熊猫，更加勃然大怒，“小恒的熊猫呢？哦，换了鲜花啦？亲儿子被干儿子拱走啦！小恒去了才几个月啊？你就这么心急火燎地找个代替的？把熊猫拿出来，拿出来！”
　　于青桦说：“我是暂时收起来，怕常路多问，或者碰坏了、碰脏了就不好了。他在这儿只吃一顿饭，晚上我就把玩具放回去。”
　　吴老太不理她，却朝吴永康说：“你也糊涂了？什么叫暂时？那柜子上供的是谁？是你的儿子，我们吴家的孙子！”气到极处，流下泪来说：“现在背着我弄个人来，还让小恒给他腾地方，是不是想气死我？！”
　　常路惊惧。于青桦下意识地把他揽进怀里。吴老太见了愈怒：“你放开他！他是你什么人？”于青桦沉默的倔强，依然搂着常路。
　　吴永康说：“妈，你别生气，我这就送他回去，把小恒的玩具还原。事先没跟你说是我们不对，当时怕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他轻推于青桦和常路出门。走到近处，常路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吴老太一眼又垂下脸去。只这一眼，吴老太如遭电击。她看清了常路的面容。那是一张与吴恒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哪怕明知纯属巧合，哪怕对他怀有怨恨，一接触到这张脸，和孩子特有的纯真与稚弱，她的怒火也刹时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她任由于青桦领着那孩子出门，对着他们的背影硬声加了一句：“以后不许跟这个假孙子来往！”
　　吴永康神情复杂地看着常路走出，把吴恒的玩具拿出来重新摆好，正踌躇着鲜花放到哪里，吴老太一把夺过，摔进墨绿色塑料垃圾桶里。
　　吴永康看于青桦不在场了才说：“妈，其实你有想法，可以等常路走了再说，毕竟是个从小没了母亲的孩子，会吓着他。”妻子不在，批评母亲，那批评只要在情在理，就比较容易下咽。
　　吴老太气犹未平，一屁股坐下说：“是啊，怕吓着他，所以把小恒的东西收起来了。他的胆子特别小，他的命特别金贵。我本来念着青桦心里还有小恒，白天发呆晚上恶梦，我都心软了，准备原谅她了。现在好，不仅没听劝，还变本加厉带回家来了。你也就由她去！”
　　吴永康叹了口气说：“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俩，我就说句实话，我觉得今天搞成这样子，你也有点过了。”他拿着笛子回房，委婉表达着他的失望——甚至失落。吴老太心中只想：“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从丈夫到清洁工，家里家外全跟你一条心！”
　　她望了眼桌上，残余饭菜毕竟舍不得扔，一一放进冰箱。
　　这些菜，常路未能尽享，于青桦生怕他吃不饱，送常路上车前，往他怀里塞了两个面包，问他有没有吓着。常路目光亮晶晶的，竟然笑了：“现在不怕了。”于青桦轻轻抱了一下常路。常路双手僵僵地，不习惯这样的亲昵，过了一会，才轻轻碰了碰于青桦的腰。
　　常路上了车，同于青桦互相挥手。
　　手机响，于青桦一接，是吴永康，他也牵挂着常路的反应。当得知他情绪稳定才放了心。
　　车发动了，慢慢开动。于青桦打手势，常路拉开窗玻璃问：“啊？”于青桦高声告诉：“吴叔叔说你是个好孩子！”常路笑着拖长声音说：“哦————”
　　二人车上车下对视。阳光随着车身的移动划过一道漂亮的光影。

本主题由陶陶然然于 2025-7-5 09:29 解除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