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深人静,于青桦拧开台灯,取出郑重收藏的小银钥匙,不死心地试了几个盒子、小箱子。有的是钥匙与锁型号不对,插不进去;有一把锁,勉强能容钥匙插进去,可是左右转动半分也难。于青桦好生失望。
她把钥匙放在手里,心想:“小恒,如果你觉得妈妈做得对,你就给妈妈一点安慰,让妈早一天看到你留给我的东西。”
这把钥匙没打开箱子的锁,却打开了吴永康的心门。时隔数月,他从书房搬回了卧室。于青桦下班见到床上熟悉的位置多了一床熟悉的被子,悲喜交加,顾及丈夫的面子,一句没有多问,仿佛中间那一段插曲完全没有发生。吴永康亦然,竭力想显得平静和自然。吴老太望见了,虽免不了几句讥讽,也没有当真反对,好像讽刺两句只是方便对自己有个交待。她一心提防的是“替补孙子”步步逼进,儿子儿媳言归于好她毋宁说是乐见其成的。
吴永康把这些天的峰回路转都跟余光说了。余光笑道:“早看出来了,最近状态好得多啦,经常能跟我下和棋,不像前一阵,次次被我杀得落花流水。”吴永康笑笑说:“最近经历了一些事,对青桦所做的事有了点新的认识。何况始终是两夫妻,该和棋不和棋,只会变成僵局。”余光头点得像鸡啄米,表示他赞成得发自肺腑。吴永康又叮嘱余光不要再帮他做“间谍”了。余光如释重负说:“你就算要我继续做,我也得跟你辞职。我这个人心太软,不是干这行的材料。”
余光一转变,刘丽对他也跟着变了。到后来二人经常互通有无,一起给田主任洗脑,一起帮于青桦打掩护,一起约了小区那清洁工陈萍要组成个支持于青桦的铁三角。再发展下去,简直成了铁杆联盟,稀罕得田主任直推眼镜,引了《红楼梦》的故典问刘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天余光就神神秘秘地在他的杂货铺里跟刘丽提供新情报,说最近老有个年轻人有事没事往这儿跑,疑似是上次常志坚来闹事时混在人堆子里的那小子。两人正在叽叽咕咕分析着,余光眼尖,急指着那边说:“看,看,就是他!”刘丽仔细一瞧,果然有个小伙子,尾随着田主任。
余光出来锁上门,和刘丽一阵小跑,直到那人后面不远,余光才一把把他拽住。那人和田主任同时大惊,同时问“你是谁?”那人问的是余光,田主任却问的是那个跟踪者。
刘丽劈头问他是不是娱记。那人顶嘴说:“别以为记者都是扯八卦新闻的好不好?”他个子高高,宽肩窄腰,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是个很帅气的青年。
刘丽向田主任说:“这个人曾经偷偷摸摸到我们学校拍常路爸爸和于老师吵架,肯定不是好人。”那人道:“什么偷偷摸摸?那叫原生态。我要是长枪短炮对着你,你表现能自然吗?”余光质问:“那你今天跟着田主任干嘛?”那人气道:“什么跟着啊?我本来就是要正大光明采访的,一时没赶得上你们这位健步如飞的领导。再者说了,我要是来历不明或者什么小报娱记,你们看门的大爷那么神勇,能放我进来吗?”
这番话不能说毫无道理,余光先有些动摇。田主任向他认了几认,疑疑惑惑地说:“我看你是挺眼熟的。哦,你是报社的那个……小赵?”那青年说:“我叫赵岚,您在报社因为学校别的事情接受过我们主任采访,那时我才进报社,还在实习。”田主任恍然:“对,对!”
他这一确认,刘丽和余光立时尴尬无比。赵岚亮出他的记者证,余光的脸红得只欲滴血。刘丽心想中年大男人脸皮子薄到如此也是罕见,她下不来台,便嘴硬说:“田主任你再看看,别认错了人。至于记者证,这如今造假证的多了,一个证件一番说词咱可不能就当真啊。”赵岚翻了个帅帅的白眼说:“妹妹,你这么强词夺理就没意思了。”
田主任对余光倒不怎么,刘丽是自己属下,纵然理亏,不能不维护一番,因笑道:“小刘老师呢是谨慎,也是当老师的职业习惯,老师不谨慎,受害的不仅是自己,还可能带累了学生。赵记者你多理解。”余光暗赞老田是个老滑头。
听了这几句一本正经的胡说,赵岚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得就坡下驴笑道:“说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做一期关于社会妈妈的综合报道,有关于于老师的,有关于你们的。上次本来是采访于老师,结果碰到了吵架。我拍下那个酒后闹事的人,就是想让大家了解,像于老师这样顶着压力坚持付出,有多不容易。今天是想采访田主任和其他有关人等,包括支持的、旁观的和拖后腿的。”
刘丽一听,他没说“反对的”,而用了“拖后腿的”这个严重偏向于青桦的词,虽则不尽符合记者报道所需的客观,对他的印象却顿然好转,看了一眼他的记者证,“赵岚”二字是庄重的宋体。刘丽这就想起来了,刚才只听田主任说起这个名字,还没联系起来,这一下电光石火,她是真的激活了记忆:“我和于老师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常路的照片,那篇号召大家当社会妈妈的报道就是你写的!”
不打不相识,刘丽当下很积极地接受了他的采访,买一送一,让余光也过来畅所欲言。手机号交换了,QQ也加了,在送他出校的路上,赵岚不无欣赏地笑道:“刘老师,你是外表不饶人,其实特别善良。”刘丽“哧”的一笑说:“赵记者,你是外表很单纯,其实眼睛特别毒。”这个恭维颇为烧脑,赵岚不由得搔了搔头。
刘丽介绍于青桦和赵岚认识,使得赵岚有机会正面和于青桦有了深度接触。自此赵岚关于社会妈妈的报道便时见报端,正面的反馈远多于杂音。社会上的支持反过来又坚定了于青桦吴永康关爱常路的决心。
这天于青桦约了吴永康下乡,一前一后走到常家门外的场地上。于青桦手上还拿着袋子,吴永康则捧着纸箱。
常路事先得到消息,已眼巴巴等了半日,这时忙迎出来喊:“阿姨,吴叔叔!”于青桦笑着还没出声,吴永康先说出了他从“吃饭风波”后就一直想说的话:“小常路,上次吴奶奶不大和气。你是好孩子,一定没生气,对不对?”这个诱导性的提问,换来常路笑着摇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有时候老师批评我,我第二天就不难受了。”短短的童稚的话里有不易觉察的对成人的体谅。吴永康更惭愧了:“你吴奶奶……平时很和蔼的。”常路立刻宽厚地说:“那吴奶奶还生你和于阿姨的气吗?”他担心的只是旁人。吴永康更感到常路是一块璞玉浑金。
于青桦接口说:“奶奶没事了。你爸爸呢?”此行最大的阻力仍是那个喜怒不能自控的常志坚。这也是她力劝丈夫同来的原因。万一有个什么冲突,他们这边有两个人,总不致吃亏。好事要做,安全也要顾及。
常路手一指说:“他在东屋里睡觉。于阿姨,你们拿的什么?”于青桦说:“你把爸爸叫起来,就说我们有重要的事跟他商议。”
常路正要走,吴永康手上的纸箱突然震了一下,传出一阵细细的“叽叽”声。常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吴永康被他的稚气与专注所感染,温颜微笑:“待会儿我们变个魔术给你看。”常路拍手而笑:“好啊,我喜欢看魔术!”于青桦笑说:“从来没见我们常路这么活泼。”
常路才转过身,又转回来:“万一爸爸又跟阿姨吵架怎么办?”随即自我安慰,“有吴叔叔在,不怕。”说得于、吴二人皆笑。
常志坚被常路拉了出来,望见于青桦,立刻拉下脸说:“你又来了!”斜睨着吴永康说,“还带了个保镖。”
于青桦说:“这是我爱人。”又侧头对吴永康说,“这是常路的父亲。”她不露敌意,反而郑重其事地介绍,大出常志坚意料。
吴永康放下纸箱,伸出手去,沉稳地问好。常志坚被他的稳重所慑,本能地伸左手握了握,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生气:“你们来干嘛?箱子里什么东西?”
于青桦打开纸箱,竟是一箱子毛茸茸的绿壳鸡。阳光下它们在高高的箱子里叽叽咯咯,走来走去,分外可爱。
常路惊喜地叫出声来:“小鸡!爸爸你看,全是小鸡!”
常志坚疑惑地看向二人。于青桦说:“这是绿壳鸡,优良品种,已经打过疫苗了。”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这里面有现成的饲料,还有饲养方法的说明书。你好好养,经济效益不错的,过几天我们再送一批来。鸡笼子你会搭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是她同吴永康、刘丽他们反复商量后的决定。
常志坚表情复杂。常路抢着说:“我会!”于青桦说:“不会也不要紧,问问邻居就行了。鸡网我也买好了。”她左右张望,吴永康一指东南角:“那边就行。背风,暖和,地方也大。”常志坚没忍住,直通通问道:“不是,我说你们……图什么呀你们?”
于青桦倒给他问笑了:“图什么?难道图你到学校再闹一次?”她随即正色说:“你家里条件改善了,常路的学习、生活条件才能真正改善,这叫治病治本。也免得接受别人的帮助,你心里又不痛快,而且说到底,要致富还是靠自己。你少喝酒,有空多关心关心孩子,爷儿俩的日子保准越过越红火。”
常志坚打开袋子看说明书,翻翻饲料,又伸手轻轻、轻轻地摸摸小鸡,极柔地,怕伤了它们似的:“买鸡,打疫苗,很贵吧?”
于青桦诚挚地说:“还算这个账呢,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当亲戚走动……”说着停下看看吴永康,是这一步迈得有大,不知可会得到丈夫的支持。孰料吴永康极快地说了句“对。”于青桦精神一振,又说:“咱们一起供常路读初中,读高中,把他培养成大学生!”
常志坚体内残余的酒精使他不能管控此刻的激动,他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在于青桦面前,放声大哭。于青桦吃了一惊,忙和吴永康硬拉了他起来,责怪道:“你这是干什么?”常志坚痛哭着说:“天底下真有你们这样的人!我猪油蒙了心,痰迷了窍,跑到学校去找你麻烦,我还算个人吗?我猪狗不如啊!”
常路抱住常志坚,也哭了。
于青桦眼睛也湿了,劝他说:“别这样,进去再说。”
四人走进屋内,分别坐下。常志坚慢慢平静下来说:“于老师,我听人家说,我去……去你学校闹了以后,有人说你坏话是不是?”吴永康清高地一笑:“别人爱说什么,何必在乎。”于青桦却说:“人之初,性本善,时间长了他们会明白的。”吴永康看了妻子一眼,他的孤傲在她的宽容面前,显然从境界上输了一筹。他越来越感觉,以前对于青桦的了解是那么欠缺。
常志坚闻言,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是我们常家的恩人,我什么也不瞒你。我这个手有残疾……”他伸出右手,那是一只畸形的手掌,少了两根手指。
于青桦惊了一下,忙问端详。常志坚说:“我就靠这只坏手领了‘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证明,吃低保。其实我还有左手,还有儿子,还有乡亲,还有那个庄主席和你们。我是自己作践自己。”吴永康怜悯地问他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常志坚苦笑笑说:“自暴自弃,这话说我都算轻了。我就是犯浑。我……我是伤透了心哪!”
于青桦听这事涉及隐私,欲言又止。常志坚察觉了,说“我们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要你们听了别笑我没用就行了!”
他把一个酒瓶子顺脚踢进床底下说:“早几年我开了个竹编厂,找了些人,花钱买了机器和上好的材料。头一年小亏,第二年就赚钱,第三年四邻八镇的都来跟我订货。那些竹蔑子编的工艺品,在城里特别好销!我们家能有这个房子,就是那时候盖的。后来有一天晚上,值班的人偷懒,没及时发现火头,那晚的风又大……”
于青桦仿佛看到熊熊烈火中的竹编厂,黑焰腾空。常志坚带几个人徒劳地泼水。
常志坚又说:“等我听到消息,火已经成了势。我头一天才买了新机器,削竹子、刨竹花的。我心里疼啊!我就冲进厂里抱机器。房梁烧断了,顶棚砸下来。我拿手一挡,往旁边一倒……差一点儿右膀子就废了。还好送县医院送得及时,就坏了一只手。”
医院病床边,常路的母亲抹着泪,满面忧愁。
“厂子没了,贷款还不上,货也交不出,只能把赚的血汗钱一家家拿去还债。等到我出院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厂里去看。”
竹编厂一片废墟。常志坚呆若木鸡。夕阳把他孤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远处,是他那红着眼睛、神情痛楚的妻子。
常路的母亲擦了擦泪,转身走开,步子很快。
“我苦了三年多,什么都没了。我以为我倒霉透了顶,哪知道一个多月后还有更倒霉的事在等我……”
常志坚在家看着妻子的信,信纸不停颤抖。常路尚幼,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孩子他妈竟然留了封信就跑了!我当时真疯了啊!我疯了似的找了她三天三夜,回来的时候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还有常路,我恐怕真跳河了!”
常志坚愤怒撕信,碎纸屑乱飞。常路受惊,瞪大了眼睛。
“打那以后我就靠喝酒打发日子。没奔头了,没指望了,我成了个活死人。”
乡间小路上,常志坚手拿酒瓶,边喝边摇摇晃晃地走。衬着无边夜色,他显得轻薄如纸,有种皮影戏般的效果。惨淡月色下,只见他脚打飘地往前移动着,伴着遥遥一两声狗吠。
过往的影像还原为当下的常志坚。于青桦嘘了口气,对他道:“你要是不说,怎么想得到你经过这么多坎坷!”吴永康拍拍常志坚说:“你吃了这么多苦,常路也跟着不得安稳。好在都过去了,不要灰心,人要朝前看。”
一瞬间,他想到了他和于青桦、吴老太、吴恒一桌吃饭,其乐融融,心中一阵锐痛。他闭了一下眼说:“真的,要朝前看!”于青桦仿佛与他心灵相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常志坚感激地说:“我听你们的!我明天就开始戒酒……就怕戒起来不大容易,不过总能戒得掉的!明天我就养鸡、种庄稼,再……别的还没想到。”
常路听爸爸话转得狼狈,不禁笑了。于青桦说:“不急,慢慢来,只要不是三分钟热度。”常志坚说:“我拿我这断了指头的手发誓!我今天说了这么一大通,心里敞亮多了!有你们这样的贵人,我不上心,我还成个人吗?”
常路听他哽咽,拿毛巾给他擦脸。于青桦不想他再难过,打岔说:“你看,孩子还是向着你,以后不用吃我的醋了。”常志坚羞惭地说:“还提那些做啥?对了,我去弄饭给你们吃。”常路兴奋地说:“我帮忙!我会炒鸡蛋!”于青桦笑道:“别客气了……”常志坚说:“你们别客气才是真的。我好久没做饭了,以前手艺不错呢!别走啊。等等啊!”生怕他们反悔似的,带着常路进了厨房。
吴永康对于青桦耳语:“他留客意诚,我们就别再推辞了,不然反而生分。”于青桦点头,带笑说道:“看他这样,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吴永康一笑说:“我也是。这件事我想以后跟你一块做。你是常路的社会妈妈,我就当‘社会爸爸’吧。”于青桦强抑感动,含笑说:“可没听说过这个称呼。你这在语文上叫做生造名词。”吴永康望着她说:“以什么名义不重要,反正把常路当成我们的孩子就对了。”
于青桦感喟难言,与此同时,厨房里的菜香也就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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