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淑娴在黑屋子里一关就是三天,每日只有中午,借着气窗上打进来的一小角阳光,把那一餐粗茶淡饭吃了。她天性怕黑,本来一个人连暗一点的街道也不敢过。这次置身小屋,第一天抖个不停,通夜不曾入睡;第二天仍极害怕,却因为困极了,能打几个盹儿;第三天,惧意渐退,想得更多的反而是要见见天光,吃点好吃的,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小床上睡一个好觉。她想人果然是要历练的,难怪父亲曾说她本性坚毅,多经风雨,可成大器。
到明天黎明就是整整三天了,她盼着开门的一刹那,重新看见世界的愉快。人的欲望越大胃口越大,越到低谷反越容易满足。成亲前,她有许多美好的憧憬;丈夫失踪,她的希望萎缩,只盼能在婆家度过余生;进了完节堂,她只指望能与人相安无事;到了眼下,想到明天就是禁闭解除之期,能见天日,能正常饮食,竟也颇有些期待和喜悦。她为这喜悦感到深深的惨伤。
这时照西式的计时已是晚上将近十时。众节妇除巡夜的,多已入睡。却有一个人影悄悄地掩上前来,手上还藏藏掖掖地拿着东西。那纤小的身形,分明就是静秀。她身后尾随着春花和夏荷。眼见静秀走到禁闭之处,夏荷胳膊肘碰碰春花说:“哎,静秀又去看那个新来的了。”春花便说:“幸亏静秀,要不然杨淑娴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三天,多可怜!”夏荷叹了口气说:“我们才来的时候不也受过这个罪?”忽又兴奋地笑道,“这个杨淑娴真厉害,敢打陈二嫂,还叫陈二嫂不准叫她‘新来的’。”春花说道:“就冲她替我们出气的一巴掌,咱们对静秀就该睁一眼闭一眼。”夏荷笑道:“咱们走。”
二人悄然走开,对静秀违规探视视而不见。不料暗处走出了秋婶、冬妈,冬妈手上拿着夜里敲的梆子。秋婶道:“要死了,几个小寡妇不想活啦?”冬妈叹道:“算了算了,我们也积点德吧。”秋婶断然说:“不行!陈二嫂要是晓得我们隐瞒不报,我们皮都没得了!”冬妈忙提醒她说:“我们要是报告了,静秀的皮就没了!再说了,陈二嫂讨堂主欢喜,吃的住的都比我们好,我们报告了有什么好处?”秋婶心有不甘,冬妈强拉着她便走。秋婶因今夜冬妈主动替她敲梆子,欠了个小情,只得罢了。
冬妈心地良善,生怕梆子声太近,吓着静秀,故意等离得有一段距离,才“梆——梆、梆;梆——梆、梆!”地敲了几声。静秀听着,很是放心,敲了敲杨淑娴的门。
斗室内,杨淑娴蜷缩在墙角,虽不若第一天那么惊恐,看着黑乎乎的四周,还是心中惴惴。敲门声一响,她心头一喜,知道又是静秀来陪她说话分心。
二人一里一外,小声聊天。杨淑娴说昨天做了个梦。静秀天真地问好梦坏梦?杨淑娴说,头两天做的尽是恶梦,昨天梦见丈夫,不知算好算坏。静秀小大人似地说:“要看梦到的是什么情景。”杨淑娴回忆了一下方说:“我梦到他突然出现,如同失踪的那天。我问他到哪里去了,把人急死了!他给我擦眼泪,叫我原谅他不辞而别……”
她昨天在梦中已经哭过,早上醒来想起,又不禁流泪;这时跟静秀一说,嗓子又哽住了。静秀不知感情之事如何劝慰,只讷讷地说:“这是你想他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杨淑娴用衣袖拭了拭泪说:“静秀,你每天冒险来陪我讲话,被陈二嫂发现可不得了。”静秀笑道:“不让她发现不就行了?”杨淑娴问:“三天以前我们还是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静秀的回答却令她失笑:“因为姐姐长得好看。”杨淑娴笑着说道:“傻丫头,你不知道,你也好看呢。”静秀刚想笑,又习惯地忍住了:“还有,我十六岁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帮我。”
杨淑娴不解:“你爸妈呢?”静秀说得轻描淡写,杨淑娴听得心绪如浪:“我在我娘肚子里我爹就死了,娘到这里为爹守节,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娘生下我不久也死了。我没处去,堂主可怜我,让我在这里做杂工、打扫佛堂、烧饭、种菜,给有钱的节妇洗衣裳……”杨淑娴震惊道:“就是说,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出过完节堂?”静秀不管杨淑娴隔着一道门看不看得见,点了下头说:“堂主把我说给一个也在完节堂长大的孤儿,他在酱醋行里做伙计,都订婚了,我以为我这下能出去了,哪晓得他得了肺痨,死了,我成了望门寡,又没处去了。她们都说我命硬,比我娘还要晦气……”
杨淑娴顿起同病相怜之感,说:“我婆家也说我命硬。反正,亲人们出了事,必定是我们克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讲理。”静秀一派纯真,并不抱怨:“这也没什么呀。堂主说,只要我守规矩,死了也能跟她们一样,有贞节牌坊。不过呢,我倒是想出去看看,贞节牌坊有没有都不要紧。”
随着几声梆子声,跟着便是鸟鸣,远远地,山下城里更隐约传来声声鸡啼。静秀高兴地说:“五更天了,姐姐,三天已满,你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秋婶冬妈话声、脚步声响。静秀吓了一跳,急忙掩到树后。只见二人上前,开了斗室的门,放杨淑娴出来。杨淑娴道:“有劳!”她的感谢是真诚的,气度也甚为沉凝,落在秋婶冬妈眼中,就只觉此人被关了三天,容色虽憔悴,却未见慌张,更未服软。秋婶哼了一声,那腔调作派宛然是个小陈二嫂。她原想迟些再来,还是冬妈催着她时辰一到,就赶紧放人。
秋、冬二人一去,静秀立刻跑出,开心地一把抱住杨淑娴笑道:“刚才吓死我了!”杨淑娴望着二人背影说:“她们来得这么及时,一定是冬妈的主意。我看秋婶对我不存善意。”静秀老实地陈说:“她不是对你,是对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她是北边来的,无依无靠,投靠了陈二嫂。大家都躲着她,只有冬妈不把她当外人。”
杨淑娴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似要将三天的阴湿污浊气息一吐而空,一面拉着静秀问道:“好妹妹,为什么大家都怕陈二嫂?”静秀懂事地劝:“姐姐以后不要跟陈二嫂顶,她是男人死了自己来守节的,听说来的时候给了完节堂一笔捐助,堂主让她做了司事,完节堂里的孩子要出门、家里人来看望、中秋过年两节回家探亲,大事小事都要经过她。”杨淑娴恍然大悟:“怪不得完节堂没有男人能进,他的儿子倒可以自由进出。”她之前还当作完节堂内都是被迫进来的节妇,今天听静秀一说,才知有好几位是自动自发守在这里的,如此说来,这里对有些人固然是禁锢,对有些人又可以说是善意的收留,个中滋味,倒是一言难尽。
远远的,山顶上现出朝霞,从一点点,到一朵朵,再到一片片,跟着便是一大片桔红的绚烂。旭日初升,从与云彩相似的桔红转为桔黄,那红和黄像琥珀般隐隐有宝光流动,随即内里的金色隐藏不住,全透了出来,像胀破了一层薄薄的红纸,流泄得漫天都是。
杨淑娴看得心摇神弛,静秀却顾自接着杨淑娴的话说陈二嫂的儿子:“……文龙大哥在粮行,每个星期到完节堂送粮送菜。”稍顿了顿,待说不说地,语声小了三分,“我看他倒是个难得的好人……”杨淑娴听在耳中,不禁想笑,转念回思这少女心事,百转千回,自己对宋家林何尝不是这样?便又转笑为悲,也不知他到了哪里,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静秀神秘地拉拉她袖子,要带姐姐看一样东西。杨淑娴随她穿花度柳,到了西墙一带。高墙的一面,一株爬墙草伸展枝蔓,攀沿而上,直探到墙外。
杨淑娴不知这有什么好看。静秀很自豪地说这草是她栽的,眼看着一节一节长出来,陪伴她已有数载。自己有什么心里话,有什么郁积不快,就把它当朋友讲。最重要的,是它可以爬出高墙,代她看看外面的天地。
杨淑娴不由心疼。她原以为自己遭困厄,命运乖,不料世上还有静秀这般的身世遭际。她把外面江海桥街、寺庙碑林、天然风光,一一说给她听;又说起小贩长巷叫卖,美食飘香扑鼻,学堂教堂一座座,商铺林立排连排;再说到识字的重要,读新书杂志,人生自由和仁爱,直听得静秀无限向往,目瞪口呆。
静秀道:“要是能出去瞧瞧,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在稚嫩的静秀面前,身为姐姐,杨淑娴油然而生气概:“你等着,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出去!”
话犹未了,却见陈二嫂带着几人巡视到此。杨淑娴、静秀同时往后退了一步。杨淑娴看了眼静秀,又护到她身前。
陈二嫂冷冷地问:“谁让你出来的?”杨淑娴答道:“五更到了,禁闭自解。”陈二嫂仍是冷冷地说:“静秀在这里做什么?”静秀不擅作伪,一问之下,乱了方寸。杨淑娴忙代答道:“她来散步,正好和我碰上。”陈二嫂心说:“有这么巧?”似信非信地问,“你既然解了禁闭,为什么不回房?”杨淑娴此时心神已定,笑了笑说:“我透透气,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陈二嫂冷笑道:“关黑屋子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警告你,进了完节堂就要守节,守节就要守身,不要再有妄想,玷污了完节堂的名声。”
杨淑娴不想此时与她硬碰,便不卑不亢地说:“知道了。”秋婶揣度着陈二嫂心思,讨好地说:“完节堂里除了打更,这个时辰从来没人在外面瞎晃。”
冬妈不满地瞥了眼秋婶。陈二嫂看在眼里,沉着脸说:“冬妈,你看秋婶干什么?她比你识大体!知情不报按堂规怎么处罚你知道吧?”冬妈连忙垂首,话却有点赌气:“我哪敢呢?”陈二嫂哈哈一笑,脸上却如一块铁板:“不敢?听说你的胆子不小呢!对我吃得好住得好不大满意是吧?”冬妈瞄了眼秋婶,不作声。陈二嫂提高嗓子说:“有本事叫你男人从地底下爬出来,也给完节堂捐点东西,省得别人捐钱捐物养住你们还在背后说三道四!都是吃饱了撑的!滚回去!”
冬妈嘴唇颤抖,强忍着羞耻去了。杨淑娴瞧得心中十分不忍。
陈二嫂要在众人面前立威,当下便说:“秋婶,明天起,搬到上首来住吧,就我隔壁那间。”秋婶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这在完节堂是少有的殊荣,当下顾不得卖友求荣,为人唾弃,高兴地直说“谢谢司事!”
这一顿“赏罚分明”,当有震慑之效。陈二嫂满意了,也不再同杨淑娴、静秀多说,风风火火走了,秋婶小跑着一路跟随。她不知这一番得罪的人可不止冬妈一个,更会因此掀起连串风波。
次日,春花、夏荷边聊边做事,谈得兴致勃勃。春花笑向夏荷夸耀:“今天我家大嫂来看我,说我家小宝会写文章了!”在报纸上指点,“你看,这是他写的,《不做亡国奴》。”夏荷羡慕又心酸:“我父母公婆过世早,探视日你们家家来人探视,只有我孤苦一人。我家那死鬼,也没给我留个一男半女,死了连磕头的人都没有……”春花忙问:“要是不嫌,小宝给你做干儿子吧?”夏荷大喜,说这下两人真是嫡嫡亲亲的姐妹了。
二人正说着,冬妈穿着件新衣服喜容满脸,已把昨日的屈辱暂且丢到一边。二人笑问什么事这样高兴。冬妈转动着身子叫她们看。春花、夏荷都夸:“是你家姑娘做的吧?”冬妈笑道:“可不是,我们家芸儿今天才送来的。”春、夏二人夸她好福气,冬妈笑得合不拢嘴。
三人这里又说到,最近日本飞机老来炸,学校报馆恐怕都要关门,城里好多人逃到苏北乡下去了。秋婶从另一边过堂里穿过来,一见也凑来笑道:“聊什么呢?”春花、夏荷都笑道:“没有什么。”冬妈毫不客气地说:“再告诉你,你再告诉二嫂去啊。”秋婶脸上通红。冬妈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猪狗不如!”自到一边换旧衣服扫地,以防灰尘污了女儿新买的好衣服。
秋婶见了三人形状,自气自怨,不敢回嘴,只嘀嘀咕咕,似说不说地往对面角门里走:“说我猪狗不如?反正一辈子呆在这里了,我不就是想跟二嫂一样,吃得好点住得好点吗?你们不想啊?”自己伤起心来,淌眼抹泪地走了。
这边三人互相看看,扑哧一声都笑了,认真商议,都喜欢杨淑娴的人品心性,敢做敢为,要不要让她做她们这一派的领头人?放眼完节堂,也唯有这个新来的女子,上过学堂,婆家捐款又多,胆气又壮,堪与陈二嫂一较高下。
三人托静秀私下给杨淑娴传话,说得半吐半露,意存试探。但那意思是明白的。静秀问杨淑娴怎么办,杨淑娴想了想说:“坐以待毙不行,即使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也要活得有尊严。我看春花夏荷冬妈朴实厚道,结成盟友,未必不可。”说到要与陈二嫂争夺司事,她却委婉推辞了。那三人哪肯罢休,轮番上阵数说倍受陈二嫂欺凌,说只有杨淑娴出头,大家才可能有好日子过。杨淑娴仍是只答应大家互为援手,司事之职则不置一词。
完节堂内人虽不多,老老小小也有近三十人,以前陈二嫂一人之下,诸人之上,大家别无选择,只得由她作威作福。如今却有十三四人逐渐聚集到杨淑娴一边。杨淑娴待人以诚,遇事又肯担当,时候一长,陈二嫂倍感威胁,寻思着怎样设计,引杨淑娴入局,在堂主面前落一个大大的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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