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奎将硬币搁拇指盖,用力弹向空中,然后接住,说,回家。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汉奎也不停吞口水。
平日积攒的角票,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已经消耗殆尽,具体而言就是被我们花在了买糖果、冰棍以及租看小人书上。
我跟着汉奎走到街尽头,眼前忽然空旷起来,芦河像一条大蛇,游向麦田和湾子林。
河堤上不见行人。我停下脚步,看着径直往前走的汉奎,奎哥,走错啦。
汉奎说,哪里错,这条路也能回家。
我们平常到芦河街赶集,多走公路,走河堤很少,主要是河堤路窄,而且荒,河坡上随处可见先人坟头与蛇蜕。印象里我走过几次,其中一次是和小姑她们跨过断桥,到对面金沟村捡鸡粪。另一次,是割稻谷时把小指头割掉,父亲背着我就近走河堤,赶到芦河街卫生所包扎。
一想到坟头和蛇蜕,我就害怕起来,便打起了退堂鼓,转身走几步,又转身看汉奎。
可汉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面走,甩下我几十米远。
我有点慌了,走公路一个人要走十多里地呢。最后决定还是跟着汉奎走。
汉奎比我大三四岁,我跟着他学会了游泳、打珠果儿、下成三、踢毽子、掏鸟窝、捏泥巴。在我眼里,汉奎是个聪明人,我愿意跟着他玩,而他也愿意和我一起玩。
我气喘吁吁赶上汉奎时,汉奎说,就知道你不敢一人回家,你要不跟着我,会后悔的。
汉奎指了指河坡上的麦田,显得异常兴奋。
麦子正在抽穗,麦林间,一丛一丛的麦豌豆藤蔓在风中摇曳,嫩绿的豆荚鼓得像泡泡。麦田边有几块豌豆地,矮小而茂密的豆棵间,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豌豆角,盛开的豌豆花像成群的斑点蝴蝶上下翻飞。
汉奎说,你不是饿了么,管你吃个饱。
我说,这是别人种的呢,抓住了怎么办。
汉奎说,管他呢,先搞饱肚子。再说,哪来的人影?
你不吃我吃,汉奎说着就钻进麦林,揪起麦豌豆,嘎吱嘎吱嚼了起来。
我望了望河对面,那边的河堤比这边平缓宽阔,白色的土路上,偶尔有人骑自行车经过。我又望望河这边,暖洋洋的日头下,田垅间确实看不到一个劳作的人影,只远处河湾边的鸭棚里,隐隐约约传来嘎嘎声。
下来啊,你个怂包,说话间汉奎已没了人影。
我一猫腰,钻进麦林。
当然先吃麦豌豆,麦豌豆要比豌豆鲜嫩十倍。
美美地吃了一顿后,汉奎又往口袋里塞满豌豆角,然后仰面朝天,躺在倒伏的麦棵上。
我也吃撑了,学着汉奎,也躺到麦田里。
这时飞来一群蜻蜓,追逐着麦棵上黑压压的蚊蝇,而高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面飞着几只大鸟。
我躺在麦地里呼吸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无比惬意。
一阵风吹过,传来嘎嘎嘎的声音。
汉奎支起胳膊,听了一会,突然对我说,走,偷鸭蛋去!
不知为什么,当汉奎说出偷鸭蛋三个字时,我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我们沿着河堤一路小跑,到达鸭棚后,轻手轻脚扳开了竹门。
鸭棚下的竹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正在午睡,拉着均匀的鼾声,盖着的薄毯子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
我们摸进一间鸭舍,看到满是鸭粪的青黄色谷草上,躺着一个个绿壳鸭蛋。鸭子们起先本能地护着蛋,见我们包抄过去,突然嘎嘎叫起来,有几只甚至扑棱着翅膀掠过我们头顶,朝我们洒下一坨坨稀拉拉的鸭屎。
我被鸭子突如其来的反扑搞慌了神,躲闪之间滑倒在地上,哎呦叫了一声。
这一声惊动了老头,老头猛然从竹床跃起,抄起赶鸭棍向我挥过来。
我来不及捡鸭蛋,夺路而逃。
老头在后面追赶,我拼命往河堤跑,边跑边回头。
这时我发现汉奎不但没跑,反而正往怀里捡着鸭蛋。
老头没追上我,于是回头去追汉奎,汉奎大步流星一下子就跑上了河堤。
老头站在鸭棚外,双手挥舞着赶鸭棍,嘴里骂骂咧咧,像是在诅咒着什么。
可是隔得这么远,也听不清,于是我和汉奎站在河堤上,趾高气扬地对着鸭棚方向撒尿。
汉奎高声叫道,老头你来呀,来追我呀。
汉奎哈哈大笑。
我也高声叫道,老头你来呀,来追我呀。
我也哈哈大笑。
我们哈哈大笑,看着老头在那里干瞪眼直跺脚。
我们吹着口哨,继续沿着河堤往家的方向走,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水坝。在为数不多的印象中,我当然注意过这个水坝,可惜都没有仔细去看过。这次,我决定靠近去看一下。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汉奎时,汉奎说,一个水闸,夏天泄洪冬天蓄水用的,有什么看头。我说,太阳火辣辣的,热死了,去歇会吧,顺便洗洗身上鸭屎。汉奎一听洗鸭屎,马上同意了我的建议。
我们来到水闸,只见上面横排写着三个大字,“友谊闸”,大字下面是一排稍小点的字,“中苏人民友谊万岁!”字体凹进石梁,油漆早已斑驳,落款时间是一九五七年春。水闸可以过人,但水闸不是桥,过道十分狭窄,不能通行车辆。
我们从水坝上溜到下面平台,把脚伸进汹涌而下的浪花中,又用手接了水洗脸和胳膊。
我正盯着浪花发呆,汉奎说,此处不宜久留,小心死鬼拉下水。
汉奎冷不丁说出来挺吓人的,我赶紧攀爬上来,汉奎也上来了。
汉奎接着说,当年修水闸时,我们村和上游的金沟村总共死了七八个人,大人们说这些死去的先人,就是专门用来镇守水闸的阴兵阴将。
我感到后背一阵凉意,蹭蹭蹭跑回河堤。
从河堤抬眼望去,两三里地外,就是我们村屋台了,已经能够望到村头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了。
午后的阳光很热烈,真是光天化日。
但是汉奎刚才那番话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了壮胆,我冲着芦河大喊了一声,干你妈!
汉奎低声说,瞎喊什么,小心河对面有人。
我看了看河对面,果然从一排树林后闪出一个人影,高高的,壮壮的,看起来比汉奎大个头大不了多少,远远地朝我们这边望了一望。
我说,怕什么,我又没骂他。
汉奎笑了笑,也是啊。
汉奎就张起双手合在嘴边,冲着那人喊道,干你妈!
那人停下脚步,又朝我们望了望。
汉奎冲我笑道,刚才我可没骂啊,是你骂的。
我朝那人看过去,那人正盯着我。
我说,刚才明明是你骂的。
汉奎哈哈大笑,但是他肯定以为是你骂的。
我说,是我骂的又怎样,难道他凫水过来?下游断桥涨水肯定过不来,他要是想过来只能从友谊闸绕过来,等他绕一圈过来,我们都到家了。再说,我们两人还怕他一个人?
汉奎说,你朝他骂一句吧。
我被汉奎激着了,骂就骂,“干--你--妈……”
我们朝河对面望过去,那人消失了。
那人没有回骂,让我们很扫兴。我们骂他,他怎么能一声不吭呢。
汉奎说,野了一天,回去肯定要挨打,反正已经吃饱了,不如玩到乌了眼睛再回去。
我想了想,有些犹豫,但没反对。
我们于是在河堤路中间用石头子画了个棋盘,下成三。
下了一会,我总输,汉奎觉得没意思,便提议玩手榴弹炸弹导弹原子弹氢弹。
我们便折了柳条,等分成一截截,剥了皮以作分别,一个空格表示手榴弹,依此类推,五个空格就是氢弹。这个玩法完全靠运气,我们俩斗了半天不见输赢。
就在我抓到四个氢弹哈哈大笑时,汉奎扔下柳棍起身就跑。
我说,别耍赖啊,这把我要毁灭你至少四次。
汉奎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往前跑,疯了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情况不妙,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长腿少年像一匹狼一样冲了过来,正是先前河对面朝我们张望的那人。
我扬起手,朝长腿掷出手榴弹炸弹导弹原子弹加四个氢弹,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腿开跑。
但没跑多远,就被长腿扑倒在地上。
长腿卡着我的脖子喘了好一会,才说,是你骂的吧。
我被卡得昏头胀脑,大喊放开我。
长腿意识到卡住我脖子我实在不能好好说话,就松开了手,然后平静地问,读几年级了?
我说,四年级。
长腿说,哦,读四年级了啊。
我没吭声。
长腿问,你骂的?
我说,不是。我想,至少第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长腿叭就是一巴掌,呼得我的脸一阵刺痛。
长腿咬着牙又问,是你骂的吧。
我说,是。
长腿狠狠扇了我一记耳光,扇得我眼里火星直冒。
长腿说,骂人了,就聪明点,识相点,赶紧跑啊你个傻叉,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在这玩氢弹。
长腿说着骑在我身上,左右开弓打我嘴巴子。
我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奎哥,奎哥来救我呀。
长腿冷笑道,算那小子识相跑得快。可他救不了你,你俩合起来也不是对手。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喊奎哥来救我。
长腿说,你看看那是不是你奎哥。长腿抓住我领口像提一只兔子把我拎起来,指着远处一片树林,我看见汉奎身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跪下,叫我爹爹。
我被长腿打得要死了,心想总是要死了,就不喊你爹爹了。我于是瘫在地上不再动,也不再叫。
妈的,一身鸭屎味。长腿耸了耸鼻子,见我不动了,拍拍屁股,拍拍手,哼着不知什么歌走了。
那天我醒来时,天乌了眼睛,我听见父亲远远地呼唤我。
回到家,父亲问哪去了,我没吭声,默默地跑到灶房,从水缸里舀了水冲身子,然后钻进被子,蒙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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