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7-24 15:25 编辑
当我拎着马灯,掮着镢、锨,走上通往池阳的大道时,薄薄的月亮已然高悬东天,像一片行将消融的冰。 平素这时辰我已吃毕了夜饭,煮一罐酽酽的马茶,靠着热烘烘的炕头滋滋润润地品着。 今番却不行,有桩正事候着我做。 老罗家殁了老人,出殡定在明个晌午。他家大儿封了五百文人情,央我帮他打一穴墓子。晌午开工,天黑已掘出大形。吃毕夜饭再修整一番即大功告成。 他家老人小我七岁,却走到了我的前头,教人感慨。想来我虽已年过六十,至今依旧筋强骨健,打个墓子不过小菜一碟。 我这辈子跑过口外,贩过洋烟儿,秦巴山里做过土匪,投效三十八军剿过土匪……在本乡地面上咋都算得上个见过世面的能人了。 大道如发,穿过冬夜的雾气消失在王家堡子的一带烟树中。空荡荡的天地间只有我的脚步嗵嗵地响,一如当年扛着六斤半的“汉阳造”夤夜行军: “旌旗耀, “金鼓响, “龙腾虎跃军威壮, “忠诚精实风纪扬……” 前方却凭空冒出几个人影,二个三个,蔫不悄儿奔我而来。黑灯瞎火里实猜不出会是哪个、奔哪儿去、要做什么。 交臂而过时分明听得一声冷笑,登时教我火冒三丈。人生在世,哪个不揣着一两样心病,阴阳怪气含沙射影乃是我的大忌。 我把铁锨狠狠地朝地上一戳,铁铸也似地屹立不动。 他们也停下了,面目模糊,心怀叵测。 刚朝前迈开一步便听得一阵踢里通隆,这一干鼠辈三个二个一齐撒开了丫子跑得不见影了。 我因正事在身,便没再与他们计较。恰好正行至一个路口,遂舍了大道,走上北去的田间小路。月光之下,两壁厢密密簇簇泛着微光尽是冬麦的麦苗。 小路尽头的那座岗子牛脊梁似的朝上隆起。月亮却一发的高了,亮了,岗前黑糊糊的一穴窀穸便是我后晌挖出的墓坑。 我把镢、锨扔下墓坑,拎着马灯纵身一跳,人已到了坑底。齐棱齐坎的坑壁高过了头顶,脚下软绵绵、平展展,长可一丈,宽减半,深亦一丈的就是墓道了。 墓道顶头窑洞儿也似的那穴土圹才是收纳棺木的墓室。后晌已掘进去三尺有奇,再掘个四五尺就尽够了。而后掉头朝外,把两边土壁齐齐削掉半尺,只墓室口留一周薄薄的土坎,就算是墓门了。下葬时棺木的大头一撞叫开了墓门。 吾乡的黄土绵沉深厚,最适合埋人。亡人安卧其中,如裹重衾。自我解甲归田以来,这样的土洞墓已为本乡打过五个。轻车熟路,不用尺子也不会出错。此是积善,给不给钱我都会用心去做。 遂点亮马灯,吭哧吭哧掘了多半个时辰,不觉间已出了一身热汗。遂脱了棉袄,换做铁锨,把掘下的松土一锨锨朝外掏。 坑外的野地里忽然传来一个喊声:“姓秦的,你个骗子!你给我出来!” “出来!出来!” 声如裂帛,在夜空中震荡。 我这辈子虽作恶无数,但在本乡的地面上却是个与世无争的大好人。况已到了这个年纪,财帛、女人,乃至名声,一无例外,全成了身外之物。 “出来出来!” 那喊声此起彼伏,兀自不绝于耳,听着至少有两个,也许更多。 “……出来受死!” 对此我已见怪不怪。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窗下炕角不时就有响起。 于是以往干过的那些欺心下作、丢人现眼、屁滚尿流的丑事,便一桩桩活灵活现呈在眼前了。本以为事过境迁,那些个陈年老账早已不作数了。不承想一笔不漏全都刻在心底,想起就耳热心跳。 对此我已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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