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青桦篇)
镇江有座山,名叫蒜山,以形得名。蒜山之北是西津渡街区,商旅货运,车来人往。离发生江难的地方其实很近,却一个凶险,一个太平,宛然是两个世界。
颜明玉和蒋雨轩并肩游玩,蒋雨轩手上还有刚收起的一把纸伞。本来是买着玩的,每次过来,颜明玉兴致一起,就会随手买些东西,也不管家里有没有,也不论价格贵不贵,全凭一己喜好。蒋雨轩对她百依百顺,从不稍拂其意。今天她看上了那把画得很精工的纸伞,比一般的伞小些,剔透些,伞面上画着桃花杨柳,双燕回旋,一派江南春色。别说她喜欢,蒋雨轩也是一眼就看上了。
没料想一场雨说来便来,这把伞从玩物变成了遮风挡雨之物。只是面积较小,遮不住二人。蒋雨轩体贴地尽力挡在颜明玉头顶,自己右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雨过天晴,收了伞,雨水顺着伞的筋络分几条线流下。颜明玉明眸微动,笑道:“要不我们再买一把荷叶图样的伞吧?下了雨,雨打荷叶,正好浑然一体。”蒋雨轩温柔笑道:“胡闹,一来未必有现成的荷叶图案,二来买了也不见得恰好碰见一场这么应时的雨。”颜明玉笑道:“不买拉倒,本来也是看你半个身子潮了,想帮帮你的忙。”原来她注意到了?蒋雨轩笑了:“你别乱花钱就是帮我的忙了。”
两人从人丛中穿行而过,两边当地口音的叫卖不绝于耳,有的是店主招徕生意,有的是流动的小贩沿街呼喊。
“香醋——”“水晶肴肉——”“回卤豆腐干唻——”“麦芽糖——吃啊!”
颜明玉从中听出了旋律来。蒋雨轩说这怎么可能,颜明玉说万物皆带音律,你若在船上仔细听去,江水都在唱歌,只不过有时唱得不怀好意而已。
前方是观音洞,只见过江旅客、善男信女敬香祷告,祈求平安。一女子跪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他爹人船俱安……”一老者跪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颜明玉道:“咱们也去拜拜吧?”蒋雨轩奇道:“拜什么呢?”颜明玉假装生气,调过头去说:“哦,原来你没什么心愿可求,那好得很,妙得很,我回家啦。”作势欲走,早被蒋雨轩拉住。颜明玉格格一笑,声如黄鹂:“现在想起什么来没有?”蒋雨轩瞧着她娇美的容颜,难描难画,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这一生要是天天听到她的“无理取闹”,看着她的古怪刁钻,也不枉了。
他笑着说:“我想起有什么愿望了:但愿飞阁流丹永如笑靥,层峦耸翠风情无边。”颜明玉却不像他以为的发小姐脾气,偏着头,认真听着,还问他,第二个愿望是什么。蒋雨轩存心逗她,偏不说她想听的:“再一个,但愿车辙深深向神殿,五十三坡意绵绵。”颜明玉手指绕着头发道:“第三个愿望我帮你说:但愿观音洞前他们许的愿都能如愿,昭关石塔下虔诚走过的人都能安然。”
蒋雨轩“咦”的一声笑道:“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胸襟,倒把我堂堂男子比下去了。”颜明玉笑道:“我可是颜家的女儿,流的是我颜氏祖先的热血。”
他们说笑着往前走了一程,便到了待渡亭。坐船打渔或是到对面扬州去的人大多在此等候过渡,故名“待渡”。蒋雨轩这时才说:“说好我父亲商船一靠岸,我们就去你家下聘,你怎么反倒跑到这里来了?”颜明玉理直气壮地说:“父亲去江上救生,吩咐我在家等你们。他一出门,我就偷溜出来玩儿。这都想不到啊?”仿佛问题不在她这里,只怪他太迟钝。蒋雨轩给她说得哭笑不得。
街那边一阵喧嚷,一对母女被一人追赶着仓皇奔来。到了待渡亭附近,那追着的人边喊“站住!”边凶神恶煞地追上,一把拉住了女孩的衣领子。有人在旁边小声议论:“皮四又发横了!”“那不是小莲娘儿俩吗?”“人善被人欺呀!”
皮四欲抢包裹,小莲抱住不放,苦苦哀求。皮四上前抢夺,小莲拼死摁住,被皮四连踢带踹倒在地上。蒋雨轩瞧得怒气填膺,上前质问:“你为何抢她的东西?”皮四还没说话,小莲先哭诉道:“我陪妈妈过江抓药看病,这位船主要的船钱太贵,我们出不起,他就抢我包裹!”蒋雨轩似乎文弱书生,这时却气宇轩昂,厉声责问:“光天化日,竟敢强抢病弱母女的钱财?”
众人一见有人出头,纷纷鼓噪,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这种缺德的钱也能要,不怕遭报应!”许多人的正义感不是没有,而是要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才敢有。皮四对他们可谓了解透彻,当下骂道:“谁敢多嘴?赏你们一顿嘴巴子!”众人果然在他意料之内的噤了声。
皮四得意洋洋,逼近小莲。蒋雨轩待要再次挺身而出,颜明玉将他衣角一拉,自己上前笑道:“皮四,还认得我吗?”皮四之前没留心,这时一见是她,吓了一跳,勉强挤出个笑说:“颜小姐……”
颜明玉笑道:“这位小莲姑娘我看上了,要带回家做个丫环。那点儿船钱,不如你就请了客吧?”皮四见周围人多,下不了台,心底发虚,嘴上却说:“你们家的事,凭什么要我出钱?你也太欺负人了。”从他嘴里说出“欺负人”的话来,众人都是暗中发笑。颜明玉叹了口气,向东边望了望说:“师父,我面子小,劝不动……”皮四向东一瞧,冷不防颜明玉脚下一勾。他扑地跌倒,刚想跳起,不知怎么,又被一勾,起而复跌,跌而复起,最后索性撒泼,躺在街上不起来,只说“颜小姐打死人啦!”
颜明玉笑出一串银铃儿,随手褪下白玉手镯给他说:“大男人当街撒赖,也不怕丢人,快滚吧。”手上微一用力,角度奇刁,皮四不知怎么,一下就站了起来,愣了片刻,看看手镯,觉得还是要找补两句,向小莲狠霸霸地说:“看在颜小姐份上,饶了你们!”毕竟不敢多说,脚底抹油溜了。
小莲母女感激涕零,连说“谢谢小姐,谢谢少爷!”她二人道谢时把明玉放在雨轩前面,换了寻常男子,难免不快,雨轩却自谓小事,并不介怀,笑着对小莲母女逊谢了一番。
颜明玉这才正经起来,告诉小莲说:“江匪之船切不可乘,轻则丢财,重则丧命。过江可乘我爹爹的红船,船帮船帆涂有红色的便是。那是不收钱的。”小莲和母亲齐齐鞠躬。颜明玉又叮嘱:“若在外难以谋生,不妨真来我家。我父亲定会收留。”母女二人千恩万谢而去。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也就散去。
蒋雨轩微笑着责备:“明知那人不是善类,你还给他钱,不怕助长他的气焰?”颜明玉说:“这些江匪原是当兵的,逃到此处,聚众敲诈渡江人。我倒不怕得罪他们,父亲江上救生,事关重大,却要防着他们捣乱。所以嘛,吓吓他们就够了,不把他们真逼成了敌人,对父亲不利。”蒋雨轩说:“道理我懂,我就看不得有人欺凌弱女子,觉得太便宜了他们。”颜明玉笑道:“你放心,至少我不是弱女子,会把自己护得好好的。”蒋雨轩得她一言提醒,问道:“你刚才那几下,是怎么做到的?你会功夫?”颜明玉笑吟吟地说:“那算什么功夫?三脚猫的把式,也只有皮四这样的草包才被我治得服服帖帖。我师父那才真的厉害呢!”言下颇为崇仰。
蒋雨轩问她师父是谁。她笑说师父有命,不得泄露身份,至亲亦不例外。蒋雨轩心想:“不说便不说,起码你拿我当至亲。”这么一想,反而颇为喜慰。
两人携伞出亭,打算找一家面店吃了,早些回返,途中蒋雨轩问起,为何皮四一见颜明玉仿佛很害怕。颜明玉笑说:“他呀,武艺又差,人又蠢笨。我作弄过他好几次,没一次不被我教训得灰头土脸。他跟他的手下说我是个小妖女呢!”说着又笑了起来。蒋雨轩一脸的不可思议:“这绰号实在难听,你倒一点不介意啊?”颜明玉在前走得异常轻灵:“江匪说我是小妖女,不就是夸我智勇双全吗?”蒋雨轩倒被她说得笑了。
颜明玉笑了一回,叹道:“可惜我明明不是弱女子,却做不了父亲的传人。”蒋雨轩神秘一笑说:“我知道,救生一事,在你颜家历代传男不传女。此事嘛,我倒有好消息!不过要等我父亲回来再说!”颜明玉撒娇,缠着要他立刻马上就说。蒋雨轩才告诉她,颜家六代救生,善名远扬,蒋家十分钦佩;难得他与她又情投义合,他父亲应允他入赘颜家,作为下一代救生掌门,让自己的二弟蒋雨楼继承蒋氏香烟。
入赘在镇江叫做上门女婿,那不是相当于半个儿子,而是整个儿算做女家的人,生了孩子也姓颜不姓蒋,在当时大户人家,极少有父母如此开明。颜明玉确认再三,开心地跳了起来:“没想到蒋伯伯这般大量,我父亲再不要愁肠百结了。你我同掌红船,颜蒋两家也可互相依傍,可真是太好太好了!”
蒋雨轩笑道:“父亲还说,你家两只救生船均已旧损,他这次来,一是带我上门提亲……”颜明玉究是女孩儿家,当面听了这话,还是有三分羞涩,笑道:“我自会回避。这二呢?”蒋雨轩道:“二是要将所挣银两赠予你家打造新船。”颜明玉星眸闪动,笑意方自唇角露出,瞬间就渗透了整张脸庞。
二人正相视而笑,水生喊着“小姐——”一路跌跌撞撞找了过来。
颜明玉诧异道:“水生哥?你回来了?父亲呢?”水生道:“我登岸后找了你半天,遇到皮四,说你在待渡亭。”颜明玉耐心有限,急着催问:“父亲呢?对了,有没有见到……伯父?”她险些儿要把“公公”说出来,急忙刹住。她再娇纵大胆,也知婚前绝不能如此称呼,否则在别人眼中就不是娇纵而是放纵了。
蒋雨轩虽家在扬州,但晚清之时男女大防已不如何严苛,南方风气尤其舒展,一江之隔,时相往来,他和颜家上下都不陌生,这时便问了句:“水生哥,可见到我父亲?今日我们有要事要找颜伯父。”
水生失魂落魄地说:“蒋大少爷,小姐,半个时辰前江上起了狂风,蒋老爷的盐船行至江海交汇处,被风浪刮进漩涡……”蒋雨轩惊呼一声,抓住水生,只盼他快往下说。颜明玉道:“你们一定救了伯父!伯父呢?父亲呢?他们在哪里?”
水生看看蒋雨轩,嗫嚅地说:“他们,他们……”颜明玉跺脚道:“你倒是说呀!”水生想再难启齿,终究要说,心一横道:“发现蒋老爷时,红船先已搭救了满船老小,已然超载;加上风急浪大,实在无法掉头。我家老爷和我们几个几次三番下水都被浪打回,再耽搁,整艘救生船都会侧翻,无奈之下老爷只好……只好载着一船落水之人返航……”
蒋雨轩浑身冰冷,不敢追问,听水生说:“蒋老爷他……他他已经没了呀!”
蒋雨轩眼前一黑,呆若木鸡。颜明玉不敢相信,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水生才说:“老爷将一船人送到岸边,叫我先来给蒋大少爷报信,此刻他又往江上救人去了!”
蒋雨轩捏得伞柄吱吱作响道:“此刻再救,还有何用?”水生不敢言语。蒋雨轩又问:“颜家救生船就在我父亲船翻处不远,是吗?”水生点点头。蒋雨轩又道:“看见我父亲,你们顾念着一船之人,不敢调头,不施救援,是吗?”水生点头又摇头说:“不不,不敢调头是真,救援却是救的呀,只是……”
颜明玉怯怯拉起蒋雨轩袖子。蒋雨轩用力甩开,将伞狠命一摔,冲了出去。
眼见得晴空又聚集起滚滚乌云,哗啦啦劈头盖脸落下一阵大雨。水生见颜明玉不知闪避,忙将那把被弃的雨伞撑了起来为她遮雨。
敲锣人沿江示警,声声报急:“发水喽——长江发水喽——”
电闪雷鸣,风声大作。锣声镗镗,人心惶惶。颜明玉抬头一望,那沾了泥污的伞上,依稀仍可见桃花杨柳,双燕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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