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5-8-20 10:51 编辑
微信让人魂牵梦萦,一大原因是微信群。这当中又可分为被拉进的群和自己加的群。
前者如购物群。某个广义上的朋友把你拉进一个好几百人的群中,你明知不会点开任何一个广告链接,还是不好意思毅然抽身。逆来顺受者默念着“眼虽见而心不烦”,任它云卷云舒;稍有气性的把它设为免打扰,或干脆折叠起来,自我欺骗道:“不就跟没加一样吗?”
再比如同事间的小群。俗话说:四个人,三个群。甲乙丙丁能做无限的组合。在此群里,大家议论着排除在外的那位同事;而彼群里,那位同事又和你臧否着另一个人。妙在每个人都自信他是在大部队里呆着的,绝不会沦为旁人指指戳戳的少数派。这类群人虽不多,但极活跃,最大的功用是说八卦。某某今天衣品糟糕,一把年纪了穿得花红柳绿。某某被上司不点名地批评了,别看他强颜欢笑,心里不定怎么骂娘呢。新来的小明和小丽是不是擦出了火花?吃盒饭时两人单独躲在一边,眼神都要拉丝了。还有那个谁,什么好处都要,装一下都不耐烦,吃相实在难看……
这些小群里的某某们聚沙成塔,合小为大,就成了我们退休前都不敢取消置顶的单位群。看似最一本正经,实则最风景无限:有些人谁发通知他都说“收到”,有些人被@了也一声不吭;有些人谁发工作上的业绩他都跳出来喝彩,有些人沉默是金,像李纨似的“不问你们的废与兴”。习惯“收到”的人心里不是没有苦楚的,会借着网络段子曲折表达他的心意:“汉朝的打工仔说‘喏’,唐朝的说‘是’,清朝的说‘嗻’,我们说‘收到’。”那凡事都第一时间发表情热烈祝贺的,背地里也未始没有怨言:“获了大奖在群里凡尔赛一下也罢了,什么小破事都拿出来发,不点赞又不好!”那从不赞人的高人拈花一笑,暗自庆幸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不轻易出手,免了日后无穷无尽的烦恼。这就是人设的重要。
还有做得更绝的,是坚决抵制入群。这样的员工极少,通常年纪较大,脾气与年纪成正比,无欲无求,同时无欲则刚,当然也可能是无欲则躺,总之哪一级管理者找他谈话也是计算器上的哀鸣:“归归归零!”入不入群似乎成了清朝初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生死原则问题。有老成持重的过去循循善诱:“万一群里通知发米和油,你不能及时收到呢?”答曰:“可以打电话。”后路是早已备好了的。
假设你足够细心,就能看出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谁与谁较为融洽,谁和谁不甚和谐,这一点,微信群和朋友圈异曲同工。好比张三发照片发视频发文字,突显他工作完成的漂亮,李四每次都闪电般出现,发鼓掌发鲜花发大拇指,要么是深有默契,要么就是张三开了小窗口叫李四到群里支持,免了他无人应和的尴尬。不管哪一种,二人关系的深厚毋庸置疑。反过来说,若是张三发什么动态,王五都从不出现,但却会为其他人雀跃欢呼,则两人间必有心病,疏远冷淡。有时这隔阂还体现得分外戏剧性:张三发了成绩,王五默然;五分钟后,李四发了消息,王五陡然现身,不吝赞美,完全不掩饰他的厚此薄彼,不顾忌张三看见了作何感想。那是过了明路的敌意,双方都觉着用不着再闹虚文讲什么社交礼仪,哪怕群里还有几十个观众——一旦撕破了脸,也就有点破脸皮破撕的任性。
单位群里还有一种情况,众人看着像喜剧,当事人却认为是悲剧,那就是粗心的他,竟然把私密的聊天错发到了群里。发到购物群也就算了,顶多无人理会;眼花发到单位群,事情就可大可小。有一回我见了同事在台上跳舞的照片,跟他留言:“以后把腰挺起来,注意仪态。”手一滑发进了大群。三四个人私下提醒我,然而撤回已来不及,幸而不是什么要紧话,小小脸红,大雅无伤;但有位朋友就没那么幸运,她截了另一同事说话的图发到群中,外加批注:“差一窍吧?”约等于说“你看她是脑子进了水吧?”两分钟过了,只得一直挂着。旁人谁也不好冒头出来说什么。这无人接续的问话,和一群人欲说还休的表达,如张爱玲小说里形容的,“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网上传说有位长者,不知怎么,发了段明显暧昧乃至香艳的话到工作群,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三一律”一应俱全,一个剧本呼之欲出。后来他和她双双职务不保,低调了好一阵子。
被拉进的群风云变幻,主动加的群也世相百端。
如果世上有一种微信群从不吵架,当属家人群了。它有两个显著特色,一是日常发声的全是长辈,由此派生出第二点:大量的新闻都事关养生保健。天气变凉变热了,广东那边又有“基孔肯雅热”了,据某明显是对口型的科学家讲太阳核子事隔十亿年又要爆发给地球消一次毒了。儿女辈会很孝顺地发“嗯嗯”,孙辈一般就懒得吱声。也许在他们眼里这样的絮叨琐碎可笑,直到在社会上受了骗、受了挫,心灰意冷,打开手机,翻一翻群里的记录,心里才泛起一阵迟来的温柔。
同学群是另一个大宗。小学群你不得不佩服群主的毅力,茫茫人海里把旧同窗一个个打捞回来,这番死功夫堪比郭靖硬背《九阴真经》。中学群相对最为温馨,因为共同的回忆中大伙儿都是少年,年少轻狂,年少也明亮。缺什么补什么,正因当下不纯粹了,反倒乐于回顾当年的纯粹。大学群呢,稍微有点复杂,既是对青年风华的追想,又隐含着搭建人脉的现实考量。因此中学同学聚会大家最兴奋的是怀念,大学同学聚会最感兴趣的却是“你现在在哪上班?”除了少数始终不失赤子之心的,多数人更关注你事业发展得好不好。此所以中学群里班主任很受爱戴,恃宠而生活泼,常拿昔日的学生开开玩笑;大学群里就少见老师特别爱讲话的。无论哪一种同学群,大概率逃不脱“建群时疯闹,不久后寂寥”,真有感情或真有利用价值的早已一对一加了微信,不必再借“群”这个媒人互通款曲了。
我们搞创作的,还有一种文学群,有些是文学网站鼎盛时代结缘的网友,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竟然没有相忘于江湖,比如我有个群叫“葫芦七兄妹”,七个爱好写作的朋友时不时发点新作,互相点评,有时也聊些半私人的天,相识多年,没有太多避忌;又因是网友,彼此保持着隔河观景的美丽,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是所有群里氛围最舒适的。大家各取了仙气飘飘的群名,我当时常吃药便叫侍药老祖,又有三界行者、某某上人之类,听上去一个个都有资格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再一种就是大大小小的读书会,群里鱼龙混杂,时见有三观不合者隔空斗殴。一开始我还有未凿的天真,参与辩论,后来发现根本没有谁说服过谁,只有谁体力好打字多表面上压倒了对方辩友,这一类的胜利几近滑稽。从此我采取瑞士的国策,严守绝对的永久的中立。省几分精力,多写两篇文章,少长一个甲状腺的小结节,这个账,数学不好也算得过来。
此外还有些群,只曾耳闻,如游戏群、打牌群、麻将群、钓鱼群、广场舞群,最骇人听闻者,还有猎艳群!倒不是这种事儿本身有多稀奇,只是在我们粗浅的认知中,似乎有这爱好的人都是单枪匹马、各自为战的,明晃晃敞亮亮建一个群出来,难道还要交流经验不成?某不近不远的熟人炫耀说,他们的群套用了成龙电影的名字叫做“城市猎人”,人气颇旺,出轨的、一夜情的,光怪陆离。我见他有滔滔细说的架势,忙掐断话头,及时告退。有些事固然值得好奇,有些事就使人齿冷。他、他们的爱人晚上监督孩子做家庭作业时,何曾想到宣称“出差”“和同事聚餐”的顶梁柱,正自干着贾琏、贾珍们的风流韵事?《红楼梦》的时代如有微信,贾府的爷们儿非得建一个风花雪月群不可,宝玉不会退出但多半会屏蔽,薛蟠自然预定了该群的首席管理员。祠堂的先祖再如何叹气示警,哪里敌得过滚滚红尘中莺歌燕舞的杂音?
我微信里有两个特殊的群,其一只有两个人。本来是四个,后来另两位与这一位发生矛盾,一语不发地退了,还好没吵闹,存了份“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体面。我要是也退,怕伤了群主的心,而且有跟着别人与他决裂的嫌疑,暂时未动,时间一长,好像也没有了动的必要。这群就单剩一个群主,一个管理员,统共两个人,还都是官。有天夜里,该“僵尸群”突然有信息提示,点开一看,群主说喝多了,胃难受,睡不着,把几年来兄弟四人的闲聊从上到下回味了一遍。我问他“后悔吗?”他说是。我说“我做中间人请你们聚聚?”他又拒绝。正不知他意欲何为,他打了一行字:“破镜难圆,圆了也有条缝,就这样吧。”这“二人群”像一块悠久的友情的琥珀,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但不失一缕昨日的柔光。
还有个群,就我自己在内。建它的目是自己给自己传文件方便,或想到一件事、一段话、一个灵感,三言两语赶紧朝群里一发,有备忘录之妙。走笔至此,不禁傻想:一个人能不能“群”呢?抛开平行宇宙的玄奇,多重人格的诡异,就现实论现实:倘若独自一人,能有充盈的内心,丰富的层次,精神自足,心灵自洽,也就跟拥有一个高质的群体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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