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我缩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看着雨帘将世界切成碎片。已是凌晨两点,这条破旧的街只剩霓虹灯在积水里抽搐着颜色。
就在这时,她出现了。
约莫七八岁,穿一条褪色的蓝裙子,赤脚站在雨里,像株被淋蔫的小草。最骇人的是她的嘴——从嘴角到耳根,被人用粗糙的黑线缝了起来,针脚歪扭如蜈蚣。
我胃里一阵翻涌。
她却向我招手,眼神清亮得与那张嘴毫不相称。
理智尖叫着让我别管闲事。但这城市里,理智让你对太多东西视而不见。我叹了口气,朝她走去。
“谁干的?”我的声音被雨打散。
女孩不能说话,只是伸手拉住我的衣角。她的手冷得像冰,力道却惊人。她拽着我,指向街道更深的黑暗处。
我该报警的。可手机早在两小时前就没电了。而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哀求纯粹得让人心悸。
“带路吧。”我哑声道。
她领我穿行在迷宮般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栋即将被拆迁的老楼前。楼洞张着黑黢黢的口,她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我跟在后面,手机电筒的光在风中摇曳。楼道里弥漫着霉味和尿骚味。
顶楼唯一的房门虚掩着。女孩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影跳动。一个瘦小的老妇人坐在桌边,正就着灯光缝补一只袜子。她抬头看见女孩,顿时脸色大变。
“你怎么带生人来了!”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木头。
女孩躲到我身后。
老妇人放下针线,打量着我:“她嘴上的线,是你拆的?”
“不,我刚刚才……”
“那你想拆?”她打断我,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拆了要倒霉的。”
我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是谁缝上的?是不是你?”
老妇人忽然笑了,露出稀稀拉拉的牙:“我?我倒是经常拆线。只是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没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型号的针和黑线。
“每个人生下来嘴里就有一条线,”老妇人喃喃道,“看不见的线。随着年纪增长,有人自己拆了,有人被拆了,也有人...被缝得更紧。”
女孩突然从我身后冲出来,拼命摇头,指着自己的嘴,又指着老妇人,眼泪直流。
老妇人叹了口气:“她说不了话,但你想知道是谁缝的吗?”
我点头,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折叠刀。
“是她母亲。”老妇人轻声道,“那女人年轻时话多,得罪了人,挨了打,从此觉得说话是世上最危险的事。她生了个女儿,怕女儿重蹈覆辙,就在女儿五岁生日那天,亲手缝上了她的嘴。”
煤油灯噼啪一声。我感到脊背发凉。
“那女人呢?”我问。
“死了。”老妇人说得轻描淡写,“半年前的事。现在这孩儿跟我过。”
“那你为什么不拆了这线?”
“拆了?”老妇人笑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想被缝着?有些人习惯了沉默,反而害怕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冲到铁盒边,抓起一把剪刀,伸向我身后——
我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刀。女孩的剪刀划破了他的手臂,男人惨叫一声。
“就是他们!”老妇人突然尖叫,“就是他们缝了她的嘴!”
混乱中,我看清了来人——竟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慈善家,常上地方报纸的人物。
男人认出了我:“你是那个作家?”
我点头,护在女孩身前。
“这事与你无关,”他喘着气,“这家人有精神病,遗传的。女孩的母亲就是,现在这老太婆也是。她们会伤害孩子。”
老妇人突然撩起自己的上衣——她的腹部布满纵横交错的缝线痕迹。
“看看!谁才是疯子!”她嘶吼着。
男人眼神一暗,持刀冲来。搏斗中,煤油灯被打翻,火光瞬间窜起。
“带她走!”老妇人抱住男人的腿,对我喊道,“拆了她的线!让她说话!”
我抱起女孩冲出火海。在下楼的那一刻,我回头看见火舌吞没了那两个纠缠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在医院里,医生拆除了女孩嘴上的黑线。疤痕永远留下,但她终于能说话了。
她的第一句话是:“那是我奶奶和爸爸。”
随后她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老妇人并非邻居,而是她的亲奶奶。男人也不是什么慈善家,而是她的父亲。母亲没有死,只是有一天话太多,被父亲缝上了嘴,不堪羞辱跳了楼。
“奶奶保护我,”女孩说,“但她也保护过爸爸。”
我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想起老妇人那句话——“有些人习惯了沉默,反而害怕发出声音。”
人性的善恶从不纯粹,它们被缝在同一张皮上,针脚交错,难分彼此。
女孩轻轻拉住我的手指:“你会写出这个故事吗?”
我思考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有些真相,更适合沉默。而有些人性,适合用针线封存,不在光天化日下拆解。
毕竟,每个人都缝着自己的嘴,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