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了。
它明晃晃、沉甸甸地悬在那里,像一枚被谁失手抛到空中的、硕大无朋的金币。那光芒并非清辉,而是一种富丽的、沉静的黄,带着金属的质感与重量,仿佛用手指轻轻一弹,便能听见一声清脆的、悠长的回响。
我仰着头看它,脖颈微微有些发酸。这枚金币离我那样远,远在千古之外;又仿佛离我那样近,近得似乎只要搭一架足够长的梯子,便能伸手将它从天鹅绒似的夜幕上摘下来,揣进怀里。它上面那些明明暗暗的影,此刻在我眼中,也不再是嫦娥玉兔的广寒宫了,倒像是金币上精心雕琢的、神秘莫测的纹章。那或许是时间的印记,也或许是无数仰望者目光的刻痕。
看着这枚奢华的金币,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一种奇异的穷酸来。人间为着几枚小小的、在指间叮当作响的金币,要奔波,要算计,要辗转反侧。可天上就这么一枚,独一无二,光芒万丈,却无人能真正将它占有。它静静地照着帝王将相的朱门,也照着流浪乞儿的破碗,不增不减。它是一笔属于所有人的、却又无人能支取的巨大财富。
夜风凉了,拂在脸上,像一句清冷的提醒。我低下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不禁哑然失笑。终究是人间烟火里打滚的俗物,见了圆满光华的东西,第一念想的,竟是钱财。可这念头,似乎也并非全然俗气。这枚“金币”所购买的,原不是尘世的车马华服。它买回的,是远行游子压在箱底的乡愁,是独坐老母穿不上线的针眼,是文人案头一句辗转的“千里共婵娟”,也是我此刻,这点无凭无据、却又实实在在的万千思绪。
远处有孩童的欢笑声传来。我复又抬起头,那枚金币的边缘,不知何时漫开一圈柔和的、毛茸茸的光晕,像是被云气的纱布轻轻擦拭过,更显温润。它依旧高悬着,不言不语,仿佛在说:我亮我的,你想你的。
这真是一桩极公平的交易。我最后望了它一眼,转身向家走去。灯火温暖的窗子里,有我小小的、真实的人间。而将那枚巨大的、虚幻的金币,连同它买来的所有清愁与遐想,一并留给了这无垠的、慷慨的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