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真水无香 于 2011-1-4 02:09 编辑
(一)
我有些晕车,我知道这是我自找的,如果不是我的老乡、从上海来挂职州长助理的秦必坚给我打电话,我是绝对不会从省城跑到这山旮旯里来的。
同车还有上海扶贫组的组长蔡大姐。秦必坚用上海话做着介绍,沿途的水库、当地少数民族的风情,我昏昏沉沉地听着,想搭话却怕一开口连嗓子眼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了。秦必坚看我这个样子,笑着说:“瞧瞧这位大小姐,原本指望帮忙尽点地主之宜,自己倒先趴下 了。”大家都笑起来。
车大概又开了半个来小时,终于停下。秦必坚第一个跳下车去。我从车窗昏沉着往外一看,只见他正在跟一个高个子、麦色皮肤的三十多岁男子紧紧握手。我正奇怪怎么没招呼我们下车,秦必坚又返回车里招呼司机开车。我一看,刚才那个男子正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几辆车终于在一个有些破落的小院前停下来。麦色皮肤的男子,把他的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热情地招呼起我们来。我看了一眼,那辆车估计已经破到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地步。只听得秦必坚给蔡大姐介绍:“这是景曼村的支书高新海,也是我们扶贫工作的联络员。”这个叫高新海的男人很热情地满脸堆上了笑,跑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我心里想起了那句话:“千万别拿村长不当干部。”不由笑了一下,一抬头见他已经到了跟前。离得近,却看到一双不同于那张笑脸的眼睛,竟然有一闪而过的忧郁和严肃。还没来得及细想,院子里又呼啦出来一群人,这个乡长那个书记的,我除了一一应承,实在记不住那些官衔。
这顿晚饭按说是属于接风宴,主人搬出了自酿土酒,可还是很寒碜。不过也能理解,要是不寒碜,人家要你来扶贫干嘛。为逃避喝酒我没去主桌,头还是晕的。高新海就坐我旁边。酒过三巡,那边几桌人声鼎沸,主客相宜。高新海看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晕车。他起身就出去了。再进来,手里多了一个碗,对我说:“你吃吃这个。是我们这里的土菜,治疗呕吐晕眩很有作用的。”我将信将疑,老早听说少数民族地区神秘的东西很多,我想千万别把我迷晕了卖掉。一边想一边闭上眼睛试了一口。没想到那菜清甜爽口,满嘴芬芳,果然精神气爽了很多。
人舒服了,好奇心便活泛起来。我问高新海为什么秦助理说我们是老乡。高新海告诉我,他是上海知青的孩子。母亲60年代初就来了西南,后来在这里成家生下了他和妹妹。10多岁上父亲早逝、妹妹夭折,家里只剩了他和母亲两人。“可是90年代初有过一个政策,知青的孩子可以享受回沪待遇的”我很疑惑,在我想来没有谁能摆脱大上海的诱惑。高新海沉吟了一下说:“那个时候母亲病重,不想回去成为亲戚们的负担。何况,我从小长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我看到的是满眼的破落。他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我回望,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忧郁和严肃。
饭后,他带着我们一行人去乡上安顿。天色已晚,高大的山影爬上灰色的天空,我在窗口看到他骑着那辆破车在夜色里远去。
(二)
第二天,按照行程我们要先去参观勐库乡的一所希望小学。高新海跟乡里另一个领导带路,他没骑他的破车,却把他的车横放进大巴底下的行李仓里了。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十月的山里已经有了冷意,天蒙蒙亮,山路上起了雾,车在山路上颠簸爬行。我百无聊聊地看着车外,此行于我其实也不过是过场,我关心的只是此行之后,车里有几个人可以为我们公司的业务添砖加瓦。
车转弯处,却见一个瘦弱的男孩子贴着路边走着。小小的年纪,低着头,认真地赶路。我没在意。车没行多远,又见两个女孩子出现,其中一个居然光脚。我坐正了身子,车驶过的时候飞快地看了他们几眼。
只听得高新海叫着:“停车,停车,这几个都是我们乡的孩子,都是去学校的,捎上吧。”没人反对,大家停车等着几个孩子赶上来继续行路。
三个孩子都有点脏,看到高新海露出亲热的神态。高新海告诉我们那个男孩子叫岩坎,两个女孩子一个叫玉娥,一个叫玉蓉。村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都很扭捏。
我问岩坎:“怎么起这么早呀?” 岩坎用他的小眼睛看了我一眼,马上转头望向旁边的高新海。高新海说:“我们乡没学校,他们每天要走几里路去勐库乡上学,上完了课还要赶回去打猪草、做农活,所以早早上路。”我脱口而出:“不能买辆自行车?”蔡大姐从前座转头责怪地对我说:“又说大小姐的话了,要是有钱买自行车,还不先买双鞋子穿上?”我脸刷地红了。是呀,除了穷,谁也不会舍得孩子光脚吧。高新海叹了口气,用手爱抚地在岩坎头上摩挲着。
我不再说话,心却乱起来。在我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穷到买不起一双鞋,更遑论一辆自行车。
(三)
勐库乡的希望小学,建在一个山坡坡上。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拿几间破屋子当了教室和校舍。
孩子们分班很混乱,不可能像正规学校一样,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挤在一间教室里。师资更是问题,固定的老师只有两个,所以高新海和几个乡里读过书的人都会过来代课。
教室里的课桌很破,如果在上海,估计连收破烂的都不会朝它们看一眼。可是孩子们就在那样的桌上趴着写字,高声跟着老师诵读。又转去宿舍,看到床上都是薄薄的被褥,有些甚至连垫被都没有。
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条件太差了!”只听跟在后面的秦必坚说:“就这,还是小高和乡里的同志努力了多久才得来的,不容易啊!”我偷眼看了一眼高新海,他面上满是凝重。我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高级套装和高跟鞋,竟然有了种说不出的羞耻感。
中午的时候,孩子们知道有贵客来了,该走的都没走,在老师的带领下和住校的孩子一起,给我们做了饭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他们怎么会这么能干。有些菜极富少数民族特色:小米辣、柠檬拌黄瓜,辣椒、芒果蘸盐巴。在座的人都辣翻了天。大家咳着笑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惊叹这些貌不惊人的饭菜怎么可以这么辣。孩子们因为我们的笑声也开心得大笑着。看着这些朴实的孩子,我叹息如果他们生在大城市,哪个不是泡在父母的糖水里长大的。
吃了饭,领导们聚合起来谈事。我这个编外人员便在教室外的大空场上转起圈来。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据我所知有水库的地方都不会很穷,而这个州有一个规模非常大的湾田水库途经几县,应该能造福于民。为什么我们所看到的两个乡却贫穷至此。这时有几个老师也出来晒太阳,我便把我的疑问提出来。
他们告诉我,这两个乡是后建的。原来村里土地、牧场、水资源都非常丰富,后来要建水坝,村里大部分的水田、旱地都被征用。乡里的人只好远迁100多公里到这里建起两个民族杂居乡。而自然条件却大大不如故地,土地紧缺、山林狭窄,有些季节里连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
“难道国家没有什么措施吗?”
“有啊。开始时提供平价粮解决吃饭问题,可是随着经济发展,后来粮价开放了,计划经济下的商品粮自然就消失了。又用国家补偿土地的钱,成立了移民经济公司,想用二、三产业的钱来保障村民收入。可是农民谁适应那个,最终还是一个失败。”一个老师说着摇开了头。
“那总归有动迁费吧?”我越听越不是滋味,问道。
“很少的动迁费。可祖祖辈辈农民第一次见到这么些钱,男人就拿了钱出去闯世界,又不识几个大字,最终败光了家底也不回来,逗留在外面混了。留下些没劳动力的妇孺,很多都捡破烂过日子。”我的胸口象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不远处一群孩子围着高新海,高新海转身去车仓里拖出了他的老爷车,孩子们欢呼起来。于是大的带着小的,在空场上奔走玩车。
老师说:“这些小孩可怜,没有书念。所以高新海才想着能多建几个希望小学。他自己平时省吃俭用,钱都贴补到孩子身上了。他就是骑着那辆破车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希望扶贫可以扶到咱们这来。要不是他的带动,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做老师。”
另一个老师说:“现在听说怒江那边也要建水库,很多民间组织自发过来考察。新海带着他们深入民间,希望他们能建立最科学的生态环境。用新海的话来说,是别让我们的悲剧再发生在其他地区了。”
我看着不远处的高新海,他正笑着指挥着孩子们车上车下的。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在阳光底下笑得真好看,麦色的皮肤在这一刻泛出充满生气的光芒来。
(四)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山路边,岩坎背着包,玉娥光着脚的样子刺激着我,还有破旧的课桌、薄得不能抵挡寒气的被子,我甚至想象着高新海骑着他的破车到处求助的样子,都让我说不出来的难过。
三天以后,扶贫工作小组返回省城,我却没走。我告诉他们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可以上台讲课。我不理会别人诧异的目光,只看见了高新海眼里有惊喜掠过。
我住在学校山坡后的一处空房里,这里原本是给代理老师歇脚用的,条件很简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给公司打了招呼,日常事务有人可以打理。我希望可以在这里做点什么。我脱下了套装,换上运动装。这种感觉很新奇。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再上过讲台,不知道再为人师表,孩子们眼里的我是怎么样的我。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响起了清令哐啷的声音,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高新海骑着他的破车来了。
果然推门进来的正是他,一身换过的新衣服。他笑着问我:“怎么样?这里条件艰苦,可比不上省里,更别说上海了。”
我笑着蹦起来,说:“别担心!可以开始了!”
“好!出发!”
我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我们朝着山坡而去。迎坡而上时,我真担心他的车子会散架,我高声问他:“喂,你行吗?我下来走吧?”他在风里笑着说:“扶着我的腰,看我的!”随后就是一段下坡路,他故意把车搞得歪歪扭扭,我吓得又笑又叫。他在前面笑得声音山响,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我见到他这么高兴。他后背有深秋阳光的味道,真好闻。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
那天,是我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课,我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改变贫穷只有两种方法:发奋学习,努力工作。”
(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在学校已经一月有余了。
每天岩坎和那些不能住校的孩子依然走很远很远的路来回上学,高新海也会常来学校帮忙,我总是被他们的执着打动。
有天下大雨,从乡里传来消息说途中有小型泥石流。孩子们没有按时出现在教室。我担心极了,又想看到孩子们平安的出现在我面前,又希望因为大雨他们没有出发往学校来。一节课我都魂不守舍,再不行我就得自己想办法确认孩子们的消息了。
正思量间,却见不远处一辆自行车被雨水淋成了“水刺猬”,缓缓而来。走近一看,居然是高新海,前后驮着岩坎他们几个孩子。孩子们遮着雨衣,他自己却被淋得浑身湿透了。我飞奔出去,孩子们看到我扑过来亲热地叫着“小陈老师。。。”我抱抱着个,搂搂那个,再抬眼看这个高大的汉子,他憨笑着说:“放心了吧?”想着这么远的路,他顶着风冒着雨,还要护着几个孩子,我拼命地点头,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是泪。
这以后,我经常像个小女生一样缠着他用车载我去镇上买东西,我要给玉娥他们买鞋袜,还要买学习用品奖励孩子们。每次坐在他的破车后座上,我都觉得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他的后背很宽阔,有次我不由自主地拿脸贴了上去。我感觉得到他后背一紧,可是却没有说话,我抿着嘴乐了。
他经常来学校,带着孩子们在空地上玩闹,也经常拿他的破车给孩子们骑。有次我问岩坎:“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岩坎说:“自行车,新的。”说完笑着捂了嘴。我想他大概是每天走的路太多了,需要一辆车吧。没想到岩坎对我说:“我想把这辆车送给新海叔叔。他为了我们,把车都骑破了,修了又修,很辛苦。我不要他这么累。”
我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这个男人用爱赢得了孩子们最纯真的情感。
那天放学后,高新海陪着我去了玉娥家家访,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他推着自行车我走在他身边。起风了,我不由瑟缩了一下。高新海在路边支好车子,脱下了他的外套给我披上。我脸红了,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里温柔无限。他问我:“还冷吗?”我点了点头。他突然把我抱上自行车,说了声“坐好”,然后骑上去飞蹬。
那天我不知道怎么回到住处的,我只知道坐在他的车后紧紧抓着他,聆听山风的吟唱和粗粗的喘息……
(六)
我和新海相恋了。虽然他的眼里还时不时地有一抹忧郁掠过,却更多的是看着我而流露出来的温柔。可是有个问题却横亘在我们中间,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试探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语。我心里着急,我终是要回省城、回上海的人。
有天我终于忍不住摊牌,希望他跟我一起回省里。他先不说话,继而抬起头坚决地说:“我不会去的。”
我脑子轰得一下炸开了。我说:“你不爱我。”
他很平静地说:“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不能为我改变。”
他走过来,温柔得揽我入怀,对我说:“你来的这些日子也看到了,这里的日子有多苦。这儿是我从小长大的家,有我的妈妈和乡亲。如果我就这么跟着你去了,你觉得我会安心吗?”
我说:“你不是救世主啊!”
他轻轻地说:“是的,我不是。可是要改变不就是要靠努力吗?你一个上海小女子跑到西南来创业,靠的不就是不懈的努力吗?”
我无语,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他。
分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临走的那天孩子们抹着泪跟我告别。我把省城和上海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了岩坎。我答应孩子们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看他们。
我没有打电话叫公司车来接我,因为我想他再骑车带我一次。
我紧紧地在车后搂着他,他一只手扶着手把,一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想起第一次他带着我上坡下坡又笑又叫的情景,忍不住想大哭。未来对于我们来说太多的不确定,可是我怎么能放弃这个男人呢。
车站上,我红着眼睛吸着鼻子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会去努力,努力着有一天让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他温柔地对我说:“上车吧。”车窗外,我看到他眼里一抹深重的忧伤。
(七)
回到省城以后,我很想念新海,也想念那些淳朴的孩子。中间新海给我来过两次电话,他的声音还像往常一样平和而阳光,语气里充满了温柔。他跟我说扶贫项目的进展,说那些孩子对我的思念,说民间组织来考察的情景,却没有表达他对我的想念。而我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有关未来的问题,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而始终不能全身心地对他。
我又变成了那个蹬着高跟鞋,裹着套装去参加无休无止竞标、会议的Office Lady。因为忙,我便把那些难题置于脑后,也许时间会给出答案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着看合同,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是秦必坚的电话,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高新海出车祸了。。。。。。。”话筒滑落,我晕厥在椅子上。
我又一次到了勐库,追悼会是在学校举行的。孩子们嘤嘤的哭声已经唤不回那个人。岩坎痛哭着告诉我,那个雨天,他的高叔叔骑着车,想去县里催讨扶贫款项。刚上坡道,一辆中型卡车从对面翻梁而来。也许下坡的速度太快,等司机看到顶风冒雨的新海时,已经来不及了。人被撞出了几米,那辆破车被碾得粉碎。
我自始自终没有流泪,我的心里除了悔除了痛,已经全然没有了滋味。
回省城的路上,又过那个坡。不知道谁轻声说了句:“就是这里。”我突然看到阳光里,秋风中,他故意把车搞得歪歪扭扭的样子,我在车后座上尖声叫着,他在前面笑得山响,他的气息包围着我。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回到省城,我买了辆新的自行车,托朋友带给岩坎。车把正中,我做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请带着爱,一路向前。”
2011 年1月2日
相关链接: 【赛事赞助】评 真水无香 之《请带着爱,一路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