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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中,他下意识地关掉空调,任凭热浪在四周蒸腾。熟悉的感觉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每寸神经。毛孔开始收缩,伴随着粗重的呼吸,他听到血液冲击耳膜发出的轰鸣。他知道,来了。但他已不再拥有那个怀抱。
象钻进束成卷的席子,周身百骸都在挣扎着渴望自由,可他却静静地躺着,凝神体会着那种拘束。最终,轻轻动了动手指,他立刻感觉到来自末端神经的极度释放的欢愉。绝望中,他再次想起了那个朦朦胧胧的怀抱,以及那个永远离开他的人。他记得她离开时的每一个细节:她一动不能动。
她爱他,豪无保留地深爱着他,不求回报。她一生中甚至只对他提过一个明确的要求:请给我尊严,让我体面地离开。面对她的关爱,他表现出的居然是麻木,甚至不耐。见面越来越少,电话也越来越流于形式。他曾调动起浑身的每一丝热情,尽可能夸张地表达自己的关切:最近还好吗?病床上她坚忍地用头和肩把电话夹在耳畔,低声笑着说:我自由,我快乐。他哑然失笑,而她从容地挂掉了电话,用那只插满了输液管的手。
再次接到她病危的通知,他表现的是一如既往的冷静,隐隐还有面对再次误报的火警,消防员们的那种不耐。他见到了她,而她却在沉睡。出于莫名的直觉,他开始紧张。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双眼,摇了摇头。
抬起沉重的眼皮。天色尚早,而他体会到的,居然是凝重的冷意。头脑中狂热的思绪交织在一起,翻腾着纠缠着,混乱中,他再次想起她。她失去了动作能力,甚至连表情也没有,有的,只是充满了链霉素味道的粗重呼吸。那种让他终生不忍忆及、也难以再次面对的抗生素味道。
控制自己本能的吞咽冲动,他幻想着棉签擦过自己龟裂的舌苔,想像着微薄的水份在炽铁上蒸腾的曼妙舞姿。她当时一定因此体会到了些许的欢愉吧,他想。枯萎的躯体中,她几乎干涸的血液中几乎充满了钾离子,她无助地抽搐,喉间是下意识的呻吟和呜咽。抛开惊疑的护士,他找到当副院长的同学,给她注射安定剂。她一如既往地配合着他,几乎立刻安静下来。他知道,他们已经永别了。可是,他的眼里没有泪。无望的拖延中,他想起了她对他最终的请求。
他镇定地拨掉了她的输液管。搬走了氧气瓶。
拉紧被子,他蜷缩成一团儿,想像着自己正依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他看到她如何在自己的注视中悄然而去。他一遍遍地抚摸着她,感受她一分分地离开自己。恍忽中他安静下来,因为他终于知道了她的感受:他清晰地体会到内脏的组织薄膜在持续的高烧中崩溃、瓦解,亲眼看着原本强健的心肌正一缕缕地剥离。他的心开始滴血,继而泉涌。黑色的血,终于挣脱了牢笼,自由地奔放。
噢,原来这并不痛苦。幸福的眩晕中,他脸上充满了微笑。
没人听到他最后的低喃:不要离开,请等等我。我爱你,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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