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对艾蒿引起注意,是在即将婚嫁之日。按家乡鲁西北的风俗,婚房里需放置艾蒿,以示百年相爱之吉祥之意,虽然当时对托付之人不甚了解,对婚姻的理解也懵懂无知,然而也不免对未知的岁月抱着美好的祝愿。婚期定在元旦,也是在临近元旦的前一两日,依稀记得有条沟渠边有艾蒿,就虔心去寻来,大概是与一双筷子几棵大葱捆绑一处,一直放在婚房的北窗台上了。 后来,在磕磕绊绊的日子里,渐渐淡忘了艾草,也再不记得艾草的味道,只记得艾草那种花般婉约的叶片。 一次看电视,偶然看到一档养生节目,正在讲艾灸。看到艾条袅袅升腾的烟雾,再听到那人说到艾灸奇妙的感觉,就一直在想,那艾条里的暖,是如何传递到身体里的呢?那暖,在身体中游动散发的感觉,如阳光倾泻,还是如火苗冉冉呢? 走进一家药店,买来艾条,凑近一嗅,一股浓浓的百草园的气息,仿佛是盛夏的骄阳正炙烤着传来的味道,于是,想起家乡辽阔的田园,田园里挥散着的汗味,以及那些少年里干渴卑微的愿望。 窗外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还在下,路上已经落了高及膝部的白雪,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风雪弥漫,看不清路途,仿佛一切都被白雪拥了起来,连同我们自己。 我蜗居在暖暖的房子里,点燃艾条,时而靠近关元穴附近,时而靠近身柱穴附近,当暖流细细地钻进皮肤,一路潜行,我便想起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想起了风雪木屋里的红泥小火炉,想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容,想起了春花灼灼。正在我的微笑漾开之时,一股滑滑的凉凉的轻软的东西,落在皮肤上。低头一看,是艾灰,我伸出一根手指,想掸落,刚一触到,一丝凉意瞬间抵达心间,一丝凉意,还带着丝绸般的滑,这就是灰吗?是那刚刚还在红彤彤燃烧着的艾吗?那火红,轻轻一吹,就绚丽火热,像极了一场花般极致的绽放,那红,不时一直在燃烧着吗?何以瞬间成灰了呢?灰,是黑白相杂的发色,是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的脸色,是轻落的残花,是捡不起的闲愁,是这艾草的骨。在艾灰无声滑落的瞬间,在袅袅烟尘升腾之际,苦艾才完成了一生。看那连绵不绝升腾着的烟雾,如丝如缕,上升,上升,不久,就弥漫了整个屋子,想必那烟是缓缓转凉的吧,不像灰,是寂灭般的冷彻,让人不敢触摸,不忍触摸。谁能受得了丝丝缕缕的冷侵,谁又能捧得起那样无骨的轻柔? 这眼前的艾灰,让我不得不想起早逝的父亲,想起父亲的骨灰。 三年前,那个黯淡的春日,我连夜赶往父亲的灵床,当我在昏暗的老宅里看到静静躺着的骨瘦如柴的父亲,摸着他已经冰凉的手,轻轻为他合上有些浑浊的眼睛,登时,我竟哭不出声音来,就那么久久地注视着曾经给我无限关爱的亲人。父亲的遗体要去火化,我本执意要跟去,可本家几个人怕我受不了,就强行把我拉下了车。但是,当哥哥捧着红绸包着的父亲骨灰往院子里走时,我整个的人,就仿佛要脱壳而去似的。那天黄昏,是父亲骨灰入殓的日子,亲戚们都到了,骨灰由长子捧着,由儿女们洒在棺材里。当洒去第一把骨灰,当想到父亲将永远离我而去,我将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于是夺过父亲的骨灰,紧紧抱在怀中,哭天抢地,父亲,你慢点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啊!然而,父亲的骨灰终究洒进棺材里了,然后,埋在那片还未开花的苜蓿地里。 父亲走了,那时我只看到了父亲的骨灰,却不知道,父亲的魂,正一点点一点点,无声地弥漫在我日后的光阴里,滋养着我。 寒冷的日子里,我又遇到了一个给予我温暖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冰天雪地,我一边给左手嘘暖,一边和他打着电话,那地,是锃亮溜滑的,而我能感觉到心里的欣悦,如繁花般在我周围绽放,我的笑声,他的笑声,像群鸟在我身边翩翩起舞,仿佛那快乐可以融化整个世界的坚冰。的确,我也度过了一段明媚的日子,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 然而,又是冰天雪地,只是雪更大,地更滑,绚丽的烟花还没落地,就已凉薄,一声“我要你快乐。”竟让人泪落梦中。风冷雪冷,一滴泪的暖太单薄。 艾草的烟升灰落,也让我想起老子的营魄之说。 想想,我们思想的纷烦,情感的嚣动,让我们的魂灵终日营营困扰,常在放射消散之中,体能的劳动,生活的奔忙,常使精魄涣散,不可收拾。如此这般,,终至死亡。于是,老子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告诉我们,持盈保泰,方可长生不老。可是,俗世凡尘,谁又能真正长生不老呢! 我本知道,情感的灰飞烟灭是迟早的事,百年之后,我也将灰飞烟灭,归沉土地的是肉身,那袅袅上升的是什么?那段刻骨的春天是否还有一丝的暖?那一墙蓬勃的蔷薇,是否还在夏天里芬芳?谁的眼睛,在看着我脉脉地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