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峰 吴老师是解放前省立十中毕业的高中生,可惜满腹文墨派不上用场,解放那年作为地主崽子的他被打发回家种地。 吴老师一介书生,靠抡锄头柄过日子难养活一家老少,一咬牙就把两岁的早春送了人。 后来吴老师终于在村上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不过那时的老师也是徒有虚名,充其量只不过是个白天在学校站讲台晚上到生产队记工分的农民。好多人耐不住清贫和寂寞离开了校园,吴老师坚持了下来,他是幻想有朝一日能转正吃上皇粮。 时间推移到了90年代末期,终于盼到民办教师大批转正的时刻,可是一查档案,那年吴老师拍满64岁,红头文件规定,老教师转正的年龄不能突破60岁。吴老师的年龄老过了头。 学校不忍心立马赶吴老师走,仍让他上课。但上面查得很紧,如果吴老师硬撑着继续呆在学校里,他的工资意味着由学校支付,那时学校根本没腰力养着吴老师,没办法,校长只好通知吴老师做好离校准备。 学校为吴老师开了一个沉重的欢送会,末了校长说你喜欢什么东西你尽管拿走,昔日的同行也齐着嗓子说吴老师你教了二十多年书,想要什么你就拿走吧!吴老师苦笑一回,说学校如果舍得,那半截当钟敲的犁铧就送给他吧! 在大家伤感目光中,吴老师拎着那半截犁铧踽踽而去。 吴老师思谋在村里办个学前班,想法一出口立马遭到全家人反对。如今的孩子都是骄男贵女,万一娃崽在学校出了差错他吴老师顶得住?吴老师梗着脖子一定要办,倔得两眼充血,谁也阻拦不了他。 老伴突然想起送了人的早春。 读书人的眼光还是要比一般人看得深远,当年吴老师把早春送给了百里之外的一个祖宗三代都寡穷的朋友,早春自然就成了根正苗红的贫农后代。早春顺利地读完了小学中学,后来又被保送上了大学,仕途上春风得意,竟一路攀升坐上了副县长位子。早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忘不了自己的根本,改革开放后他毅然回到老家认了亲爹亲妈。 早春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人生不顺事业不遂心里委屈呢,他想做什么没必要拦他,哪天他感觉累了就自然不想做了。 吴老师租用了吴氏祠堂做了教室,十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坐在那儿,听到那截犁铧铛铛铛地响,娃崽们就争先恐后涌进了教室,四十分钟后,当那截犁铧再次铛铛铛响起,娃崽一窝蜂跑了出来,窜到操场上跳呀闹呀,活溜得像群小鸟。 吴老师脸上就漾着灿灿的笑。 来学前班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下子增加到三十几个,吴老师又不想再请一位老师,他怕别人教不好贻误了孩子们,就一人包打包唱硬撑着,晚上回到家里,人就累得像散了架,一躺下再不想动弹。老伴心疼地骂,自找苦吃,怨谁?累死在讲台上也没人心疼你!你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图个啥呢? 这一骂竟成了谶语。那天吴老师感觉脑袋有点晕眩,两眼一片昏黑就訇地从讲台上跌了下来…… 早春赶回家时,父亲已经撒手西归了。早春一脸悲凄,把父亲生前所得的荣誉证书,堆在坟前一把火烧了。安葬了父亲,早春要把母亲接走。母亲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要带走,早春发火了,啊呀,家族病哟,老祖宗什么都舍不得,攒下几个钱一心只想买山置地,这样可好,土改时弄了个恶霸地主,几代人都跟着倒了霉。娘你想开一点豁达一点好么?我那里还缺穿缺用缺吃吗?最后,母亲锁了一口旧木箱,说这口木箱是无论如何要带走,否则她哪儿也不去,早春嘟哝一句,就把那口沉沉的旧木箱丢进了车厢。 母亲随着早春进了城,住进了宽敞洁净的电梯房。 儿子、儿媳忙,没时间潜心陪母亲,母亲就兀自一人在房里东摸西看,心里空落落的,就想起那口旧木箱,轻轻地打开,仔细审视,脸上就浮起笑意。 某日,母亲发现那口旧木箱不见了,儿子下班回家,母亲就急着追问。早春脸就阴了,说,我这里来往的人多,房子里蹲了只黑不溜秋的旧木箱多碍眼?就好比金銮殿上放了一双草鞋,让人耻笑。旧木箱被我丢垃圾桶了,囚在里面的半截犁铧被我卖了。现在闹金融危机,废钢材降价了,十二斤犁铧卖了八块四毛钱。说着早春就把钱放到母亲的手上。 废钢材降价了?十二斤犁铧卖了八块四毛钱?母亲很惊讶。你父亲是贱货,不值钱就被你卖了?我和你爹真后悔把你送到一个贫农家庭,才有你今天的风光体面,真该让你做一辈子地主狗崽子才好呢!母亲狠劲把钱扔到地上。 母亲死活要回乡下,边闹边抹眼泪…… 早春悄悄出了门,他想找那位收破烂的跛脚老头用高价赎回那半截犁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