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2)
我一直觉得,一个儿子要读懂自己的父亲这本书,一定应当是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可能才能读懂。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意思。
父亲于我而言,是一个严厉的人,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对子女格外挑剔的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听到那首歌《父亲》,我只听了一边,就觉得腮边有着冰冷的泪水悄然滑落。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去年的一天,我和一个老友小坐,说起儿子,我说:“我们父子之间十分缺乏交流,平均每天说话都可能不超过十句。”朋友有些吃惊:“为什么会这样?你不应当是这样的父亲啊。”我苦笑着说:“这个大概有点遗传吧。”
比起我的哥哥姐姐们,我是幸运的,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没挨过父亲的揍,甚至连粗声的呵斥都没有,这一直是我的哥哥姐姐们羡慕不已的事情。这个谜底最后在父亲离休后揭开,一天他对我说:“你小的时候犯浑我真想揍你,但是,一想到把你带到了农村,觉得对你有些亏。”
十几岁的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充满着幻想和反叛,也充满着躁动和不安。不愿意上学,成天在大山里游来荡去,但是,终究拗不过父母的执着,于是极不情愿的我,又背起了书包,每天上学十五里,下学十五里的中学生活。
我们兄弟姐妹在评价父亲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坚强,宽容,正直,谨慎,认真,负责。而在我看来,具有了这样的品质的父亲,就是我一生都可能无法攀越的高山,一辈子读不完的一本大书。
我其实一直想问问父亲,当年他飘洋过海的“闯关东”的时候,十几岁的他在想些什么。父亲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也是一个不幸的童年。
我的祖母在生下父亲两个月后重病逝去。不久祖父续弦,继祖母走进家门。客观地说,这是一个对父亲有着养育之恩的老人,所以,父亲一直把她奉为娘亲,对老人家言听计从。而我的继祖母也是一个十分干练,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所以,我想象的出父亲的童年会如何。父亲有一个姐姐,我的这个姑姑在嫁人后,给人家留下了一儿一女也患病撒手人寰。祖父很早就离开了山东老家只身“闯关东”,经历十分坎坷,最后客死他乡,说是死在丹东(安东),但是,尸骨难寻。
在山东的老家,我的大姐大哥们相继出生。生活的困顿,遭遇的饥荒,日本人的铁蹄,在万般无奈之中,父亲选择了走他父亲的路“闯关东”。那道几十里的水路,父亲坐的木船走了三天三夜,总算踏上了“关东”的土地。几十年后的那一天,我陪着父亲回老家,站在宽大的轮船的甲板上,老父亲指着这条天连水水连天的水路对我说:“这条水路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啊。”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父亲双眼擎满泪花。
踏上关东的土地,父亲就开始为生计奔波。先后循着我祖父走过的路一路北上,最远走到了朝鲜,后取道安东回国,靠着小时候私塾的底子,勉强糊口,一路又走回了大连。这个细节父亲曾经这样告诉我:感觉闯关东也活不下去,于是还是想回去,因为海的那一头有家,有老屋,有娘亲,有妻儿老小。但是,看着那滔天的海水,父亲还是咬牙留住了,因为他记得临行前老祖母的嘱托:“混不出个人样,养不活一家老小你就别回来了。”
在大连的最初日子,父亲做过苦力,去日伪码头扛大包。在大连的东部,有一个很著名的地方,叫做“红房子”,那是劳工苦力集中居住的地方。在哪里父亲目睹了饥饿死亡,压迫和反抗。目睹了太多的劳工抽大烟扎吗啡,最后淘干了身子,凄然死去。父亲离开了,他开始做小生意,生活渐渐有所转机。于是他毅然写信给海的那端的老祖母和我的母亲。于是老祖母带着我妈妈,我的大姐,大哥等也“闯了关东”。
她们远远没有父亲那么幸运,只在海上漂了几天,她们几乎走了十天。期间在这边翘首等待的父亲几乎绝望,因为这道海吞噬生命的事情实在是太普遍了。但是,就在父亲绝望的时候,老祖母她们来了。有关这段九死一生的经历,我在过去的文字已经有介绍,故一笔带过。
在父亲八十多年的人生路上,他的青年时代可以说是颠簸流离,为生计茫然漂泊。正是这种生活练就了父亲的容忍和大度,练就了他的坚强和刚毅。老祖母和家人到来后,父亲领着一家老小先后租住了许多地方。
而这期间我的二哥,二姐们相继出世,尤其是在我的上面还有一对孪生哥哥,非常不幸的是他们仅仅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到大半年,就因肺炎,先后不治。我一直很客观的认为,如果他们都健在,大概也就没有今天这个世界上我的什么份儿了。
苦难总是会过去的,1945年,东北光复了,旅大解放了。随着苏联人大模大样的进入这座城市,日本人灰溜溜的走了,走得时候留给这座城市的痛苦和愤怒的记忆却已经永远的刻入人们的记忆之中。
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的中苏友好医院做了一名普通的职员。那时候我们这个“大家口”七八张嘴全靠着父亲支撑。所以,我想象得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沉重,怎样的人生压力。那个时代我们的父亲母亲大抵都是这样。所以,他们的脸上过早写满沧桑和坎坷,过早苍老,过早喘着粗气拉着人生家庭的这架沉重的车。
日本人滚蛋的时候,这座城市突然就空闲了无数的住房,那时候政府是鼓励居住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带着全家搬入了一栋日本人逃跑后空置的小楼,办理了相关手续后,楼下的三间房屋写上了父亲的名字,从此,我们一家人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我在这里来到这个世界,在这里度过了我九年快乐的童年,然后随着父母,被红色的“文革”浪潮,扑到了遥远的北部山区。
父亲之于我而言,是一个有的时候想写却写不出来的人,他如同无数的父亲一样,却又不一样,在父亲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去祭祀的时候,站在他的墓碑前,我们兄弟姐妹谈论最多的就是他对我们的影响力,尽管这种影响力并不是他一定要求我们的,更不是他强行灌输给我们的,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兄弟姐妹身上有着太多父亲的影子。
2011年3月1日星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