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不是外婆的亲弟弟，他是我太姥姥，即外婆的母亲收养的，太姥姥只生了外婆一个女儿，外婆六岁，父亲病故，兵荒马乱的年代，太姥姥凭着坚忍和精明，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并拥有了一家小店和一个副食品加工厂。命运的多舛让她心怀慈悲，她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
舅公的身世很可怜，他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对他来说，不过是书上的一个称呼，天空的一轮冷月，没有温暖且遥不可及。
而今白发苍苍的外婆还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向晚的秋天，一个年青的外地女子跪在门前冰冷的台阶上，衣衫单薄，瑟缩如风中的落叶，望着快临产的女子悲戚的眼睛，太姥姥的眼圈先红了。那孩子生下来，就是舅公。
据说舅公的父母是同学，在一次游行示威中，舅公的父亲被国民党的流弹打死了，舅公的母亲未婚先孕，这在当时是无法想象的。
舅公的母亲临走前，在青石板上给祖姥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从此音信沓无。
幼时的外婆总带着幼小的舅公坐在青石板上，望着路的尽头，直至沉沉睡去。外婆告诉舅公，妈妈就是一个背影。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于是成了舅公童年记忆里对母亲的唯一概念。
太姥姥给舅公算命，算命瞎子说，这孩子了不得，称命称出有六两四，在古代这可是将相王爷的命呀。太姥姥说，我没有儿子，以后就靠他了。
在太姥姥的呵护和宠爱下，舅公的天空无风无雨，舅公也争气，从小聪明伶俐，成绩优秀，外婆读了几年私塾，太姥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从此回家作饭洗衣.而舅公一直读到十八岁.
那是四八年，十八岁的舅公英俊挺拔，气宇轩昂，太姥姥早早给舅公订了一门亲，那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太姥姥说门当户对。
舅公高中毕业，没有依着太姥姥规划好的轨迹，回家娶亲生子。瞒着太姥姥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去了沈阳，当欢天喜地的锣鼓和大红的喜报传送到家门口，太姥姥惊得目瞪口呆，太姥姥老了，儿子却远了，太姥姥在床上躺了一周，瘦了整整一圈。
那时土改在我们那个城市闹得轰轰烈烈，太姥姥惦记着乡下购置的土地和房屋，再无暇顾及舅公，留下外婆，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农村，太姥姥将财产分给收养的孤儿和那些穷亲戚，自己完成了对自己的土地革命。
这时的舅公在部队的广阔天地里如鱼得水，得了奖，提了干，并被送到北大进修，几年后分至上海一家国防研究所，此时舅公已经二十多岁了。
舅公象快要飘走的风筝，离太姥姥越来越远了，太姥姥感觉手中的线快要拴不住舅公的心了。太姥姥想养儿防老，无后为大，太姥姥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不信搬得过这个理。
想通了这个道理后，从未出过远门的太姥姥，揣着一张地图，跛着一双小脚，去了遥远的上海。据说太姥姥在舅公和舅公的领导面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将舅公带回了家乡，太姥姥险些在墙角一头撞死，终于让舅公娶了那位素未谋面的新娘。
舅公转业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担任团委书记，在那个小小的城镇，舅公是见过世面的人，部队的锻炼，学校的教育，大城市的熏陶，让他显得总有点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在学校，舅公遭遇了生平唯一一次爱情，那是一位才分配来的女教师，当舅公在人前台前意气风发,头头是道时,总有一道清澈的目光追随着他，让他感到温暖并充满感激，下班后，他们总若有若无的巧遇，并一同相伴走一条从教室到宿舍短短的路。这后来几乎成了舅公关于青春记忆的唯一的一道亮色。
舅公从未想到青春热情冲动，年青气盛以及不设防的心会为以后的人生埋下了苦果，59年反右，一场厄运从此降临。学校必须抓一个右派典型，舅公就这样给揪了出来。理由是他说过，中国必须实行计划生育。舅公回想起他曾在团委会上读过一篇文章，并展开讨论，舅公坚持马寅初的观点。
舅公替自己申辩，他说那是马寅初说的，不是我说的。他们说马寅初是右派，你就是右派，舅公说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报纸上会登反动言论？他们说你把报纸拿出来，舅公说我怎么记得起是哪一期，他们说，你死不悔改，舅公就这样被判了刑，入了狱。
舅公在监狱里不知外面的春秋，只惦记着自己的冤屈，他总是不服，不断地写申诉材料，不断地逃跑和抓回，他的刑期没减反而越服越长。舅公的爱人在他入狱后就离婚远嫁他乡，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不必指望风雨同舟，一个人受苦总应该比两个人受苦要好。
太姥姥又开始田里地里地忙活，养活自己，也抚养舅公的一双儿女，并盼着舅公出狱的那一天。
舅公出狱后，他扔下一家老小，开始走上漫漫的上访之路。那张报纸早找到了，十多年也已过去，学校已是物是人非，人走的走，散的散，调的调，谁还在意当年的一场政治闹剧？而在舅公，却是多年的风雨，白眼和呵斥以及没有人格和自尊的生活方式。舅公老泪纵横。
不断地上诉终于等到平反，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二十年，舅公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怀揣着平反补回的工资，舅公让儿子顶了班 ，决定从头开始一段人生，他走街串巷，摆推设点，转手买卖小东小西,日益丰满的腰包让舅公重拾自信，,可一个投机倒把的罪名让舅公再次入狱.
再次出来后，望着太姥姥因生活的重压不再挺拔的腰身和苍老憔悴的脸，舅公流下了自责的眼泪，他拿起了一辈子几乎没拿过的农具。
可是习惯握笔和教鞭的手始终不习惯农具的粗笨，稼穑之事对舅公永远无法做到如鱼得水，舅公的目光于是越过青的绿的庄稼和黄的灰的土地，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折腾。
舅公开了一个小茶馆，那是85年前后的事，为了吸引客人，舅公买来纸牌，客人闲来无事，聚在小茶馆里，打打牌，争一分一角的输赢。没想到严打中，舅公又被请进了监狱，由于历史档案上本存在污点，舅公被重判。
累了一生的太姥姥终于倒下了，她没有享过儿子的福，却替儿子流了一生的眼泪，替儿子养大了儿子。
从不服气的舅公也垂垂老矣，他的目光不再清澈，皱纹象刀一样将一生的沧桑深深地刻在他的脸上，孤独和病痛开始象虫子一样蚕蚀着他的精神和身体。
多年以后，当麻将茶馆象雨后春笋一样繁荣，行商坐贾遍地开花，小摊小贩自在地吆喝在街头巷尾，舅公的眼光一片茫然。
晚年的舅公迷上了易经八卦，算命测字，他的脚边总堆着一大堆姓名人生，万年历一类的东西，他的目光迷离，他渐渐成了那一带有名的半仙，却是他从没想到的。
有一次，舅公从厚厚的一本老黄历里抬起头来，不知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你说，太姥姥是不是将我的生辰八字给记错了？
雷达卡
发表于 2011-4-8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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