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淼焱 于 2011-4-9 14:21 编辑
黑云把月亮和星星都挡在了天门外,四围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我循着前方微若游丝的路灯,摸索着文先生的家。
穿过几条老街,又辗转几条胡同,我核对了下纸上的地址,没错,就是这里了。这是两扇朱漆大门,两扇门各有一个铜狮子头衔着铜环,努着凶恶的双眼瞪着我,好生的可怕,门的上方是一块漆的黑亮的大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鎏金大字:文学之家。我适才想起文先生的大名就叫“文学”。
我小心地抓起狮口中的铜环,有礼貌地轻叩了三声,可是无人回应,于是我又轻叩了三声,仍旧如此,直到叩了,不对,应该是砸了不知道多少次,里面才有个人慵懒地应了声“来了”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了大门。这人皮肤白净,梳着分头,留着八字须,眼眶内深陷着充满倦意的双眼。
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双手互插进了宽大的袖子里,嘴巴打着圈儿说:“是谁啊,这大半夜的。”
“哦,您好,小可深夜讨扰,望乞见谅,是文先生请我来的。”
“有邀请函吗?”
“邀请函?没有哦。”
“没有邀请函你来干嘛,出去,出去。”他说着便合起了大门。
“哎···慢着。”我推搡着门,急切地说,“我是一个摆摊卖字为营生的,文先生路过我摊边,说我的文字还可以,于是便写了他家的地址,让我来拜会的。”我说着递上了有文先生亲笔的纸条。
他看了看,知道是他家主人的字,便放下了戒备,态度也稍稍热了一点。
“我家主人没叫你白天来吗,这大半夜的,再过两更雄鸡都要打鸣了。”
“是文先生让我这时候来的,他说只有在深夜的黑暗中才能摸索到光明的真理。”
他打量了我一番,似笑非笑地道了声:“进吧。”
我满心欢喜地走进大门,谁料却一跤摔了个狗吃屎,回头一看,原来是这近三尺高的门槛把我给绊了,刚才只顾着看铜狮子和牌匾了,委实疏忽了脚前门槛的存在。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那管家这门槛为什么设这么高。他回过身努着和那铜狮子一样的双眼冷冷地说:“这可是文学先生的家,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吗?你知道每天出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个博士,也得是个硕士,最低也是教授一级的,活该摔你个狗吃屎,让你长长记性,臭不要脸的摆摊的,一股子酸味,还想进我们家。”
怒气从腹中顶向心肺,经气管顶出喉咙,又被我深深地咽进了腹中,因为这是文先生的家,我不能造次。转念想想他说的也没错,我不就是一个摆摊卖字的么,出生卑微,学历也低贱,身上确乎散着一股子穷酸味。
我就这样胡思着进入院子了,院子很大,四围里朦胧中可见三排阴冷的厢房,像一群追兵把我重重围困一般。那管家却不知什么时候失了踪影,这让我何从找寻文先生呢?我兜转着,迷茫着,焦虑着,黑暗,黑暗铺天盖地,文学先生,你在哪里?
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有些是不知名的,仿若仙境里的仙子,这些花儿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开得格外绮丽,我不禁驻足,焦躁的心情也随着这静默里的花草们慢慢沉寂了下来。
突然有两声凶悍的犬吠,打破了阒静。倏忽间,一条黑狗已经跳到了我面前,眼睛闪着冷峻的绿光,张着血色的大口,露出两排惨白的牙齿。
它又冲我叫了两声,它边叫边缓缓向前逼近,我便向后退,它的步子突然由缓及快,仿佛是想把我往大门处紧逼。
我心中万分恐惧,大喊着:“文先生,你在哪,快救救我吧!”
岂料我越呐喊,那狗就叫的越凶,完全盖过了我无助的呼救声。它就这么步步紧逼,我就那么步步后退,我害怕极了,又是在这茫茫的黑暗之中,被世界遗弃之感油然而生。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就喜欢写点文字,这难道有罪吗?这文先生不爱见我也罢,何苦无端端刁难于我?
好吧,既然此地不容我,我走便是!于是我径自朝大门走去,那狗见我转身,也便没追过来,我能感觉到它那种小人得志后的欣悦。正当我拨门闩之际,又扪心自问起来:难道就这么回去?岂能被这看门的人和乱吠的狗挡住前路?我不是做梦都想见文先生么?对,我得回去,无论如何都得见到他。
狗,都是欺软怕硬的,凶狠的外表,其实恰恰是在装裱它的软弱。我回转身子,一步步向那双绿眼逼近,它只是原地不动,及至我到它近前,圆睁着怒目钉着它,它张大的嘴突然紧闭,眼睛也黯淡了,我再逼近,它却呜呜着夹紧尾巴逃窜去了。
此时响起了嘎嘎的开门声,正对着院子的一间厢房内射出了几分亮光,这亮光虽则微弱,不过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点刺眼,我兴奋地朝着光走去。
文先生正坐在堂屋饮茶,见我来了,便唤我进屋坐。我畏畏缩缩地坐定,心中既是恐惧他的威仪,又是有一种辛苦之后收获的欣喜。我觊觎着他的侧脸:他留着“五四”时期的三七分头,不过有点凌乱,可能是刚从床上起来的关系;微弱的烛光下,依稀可见凸出的眉骨,和西方人的高鼻子,乍一看,犹似混血儿;身上穿着一件绿衬衣,下面是一条红西裤,呵,还真挺时髦的。
我刚欲开口寒暄,他便说道:“深夜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呃,是先生您叫我深夜来拜会的呀。”
“我可没唤你深夜来啊,这狗吠声都把我从梦中惊醒了。”
“是您说‘只有在深夜的黑暗中才能摸索到光明的真理’的呀。”
“哦,那是叫你多用功啊,朋友。”他打了个哈欠,微闭着双眼嘬了口杯中的茶。
他这番话令我有点莫名的伤感,我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了,说深奥的,恐班门弄斧,说肤浅的,又怕被文先生笑话,于是我便挑个折中的话:“文先生,您能谈谈当今的文化趋势吗?”
他听罢,没做声,只是兀自喝着杯中茶,约莫半分钟工夫,他终于开口道:“文化趋势不是一直都这样,采古今中外文化之众长,足一己之博学,是谓文学。”
“哦,那自己就不该有一己的风格?”
“风格?我不懂,共享倒是分明,文学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从很多处人家那里拿东西,再把拿来的东西给另一拨人看,这样久而久之,融会贯通,便是自己的了。”
“那与抄袭何异?”
“非也,非也,叫借鉴,抄袭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像强盗,而借鉴就是神偷,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底的。”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仿佛睡意全无了。
“这话说的也是,自古就是先包揽群书,才能落笔有神的。那么,文先生,如何能让自己的文字让众人认可呢?”
“那要看是小众还是大众了。要让小众认可,宜深,让大众认可,宜浅。这一深一浅间,可是有学问呐,深则浅入深处,浅则深入浅出。”
“学生明白了。敢问老师,您是何以会垂青学生的呢?”
“垂青你?”他端着盖碗,一脸的疑惑。
“哦,恕学生蒙昧,那日在我摊前,您说我的文字还不错的,还亲笔题下您府上的地址的。”
“哦,哦,想起来了,我觉得你那篇《金瓶梅新解》写的着实不错,因此想让你抽空来府上详细叙谈的。”
这时候,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雄鸡也尖叫了起来,我明白,我该告辞了。告别文先生的时候,我应诺他,下回一定会把《金瓶梅新解》带来,与他秉烛夜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