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牵肠挂肚的牵牛花,爬满了矮墙。栓哥的二胡是属长虫的,响起来,就能缠住人的心。
可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整天的泡在栓哥这个小茅屋里,不是来听他拉胡琴,而是因为他有一肚子的故事,也会照着本本念故事给我和小伙伴们听。还有,到了秋天的时候,他院里的那一颗缀满果实的大枣树。
那是一颗两个人才能合拢抱过来的大树。它硕大的枝桠几乎盖住了整个的小院,更伸展到院墙的外面。秋天到了,鸽蛋大的枣儿慢慢地由黄变红,让所有的路人都禁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两眼。对于孩子们来说,那种脆甜脆甜的诱惑,让大家变成了牛身上的牛虻,都想着来叮一口。恰巧,邻居家的一个麦草垛就垛在栓哥家院墙的旁边,我们正好爬上草垛一骗腿就能骑上墙头,那沉甸甸的枣子就能碰到脑壳了。一边吃着一边撸几个扔在下面不敢上来的小不点们,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了。底下的小家伙们就从地上抢,有手慢的手快的分赃不均就发生利益冲突了,几轮下来就内讧打起来了,有人脸上被人挠了两道,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我们上面的几个吓得差一点尿裤子了。栓哥显然是听见了,但是并没有出来,隔着窗户喊一声:“小子哎,看见你们了,看我不出去收拾你们!”直到我们安全收兵,他人却没有出来。
后来才懂了,他是怕出来吓坏我们从墙上摔下来。
可要是碰巧凤姑在他家里,那么我们就可以尽情的饱餐了,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即使我们拿大锯把整棵树拉倒了,栓哥也不管的。
栓哥是一个光棍儿。他的当过老师的爹爹早死,几年前老娘也撒手而去。有一个姐姐远嫁他乡,只是到了换季的时候回来给他做做棉袄被子。他一个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好赖弄点吃点填饱肚子,与他作伴的是他爹留下的一把二胡。二胡很旧了,琴筒已经被松香染成了灰褐色,琴弓上的马尾也磨得所剩不多了。可就是这件破烂的物件,到了栓哥的手里就变成了会唱歌的百灵鸟,每当月上枝头窗挂星斗的时分,那一支接一支的曲儿就从小茅屋里飞出来,父亲听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栓子,心里苦啊!
但是后来有人来他家听曲儿了。她就是凤姑,她是村长王四江的闺女。凤姑长的好俊啊!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笑起来眯眯着,连小孩儿也觉得她可亲。凤姑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栓哥他操琴在手。偶尔也看看栓哥,两个人会意的浅浅一笑——我回家跟妈妈这样说,妈妈很吃惊,晚上听她悄悄的对父亲说,你说是不是凤姑看上栓子了?
“怎么可能?村长的千金,再说了,栓子除了三间小茅屋……”父亲说。
“是啊,就算栓子长的不错,那也不能当饭吃啊!
我偷偷的听着心里很不服:为什么不成呢?拴哥哥那么可亲,又会拉二胡。会看书讲故事,跟凤姑不正好般配的一对吗?
几天以后一个晚上,我在拴哥家里玩儿,玩的过了头不知道怎么就睡在哪儿了,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啜泣的声音惊醒了,惺忪朦胧的看去,才知道是凤姑在轻声的哭,他坐在栓哥的腿上,趴在他的怀里,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敢吱声,栓哥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使劲的搂着凤姑,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几天后,凤姑嫁人了。他的男人是县上肉联厂的一个会计,听说家里很有钱,迎亲的喇叭从村外吹到凤姑家的门口,当那个胖胖的一脸横肉的家伙把凤姑抱上轿子的时候,我恨不能往他的脸上吐吐沫。
凤姑面沉似水,一点笑丝都没有。
两天以后,三天没出家门的栓哥背上铺盖离家出远门了。临走之前,他把他家的钥匙送到我们家,说帮忙照看着。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他说,要去东北。
“去干吗?”
栓哥苦笑一下。“到时再说”。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有一年,一位在东北探亲的老乡在松花江的放木排上见过栓哥,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不说。
再后来,家乡的变化越来越大了。但是,栓哥的小茅屋却小茅屋越来越衰破了,房顶上的苫草风吹雨打的烂了,露出了屋檩,我父亲托人找他的姐姐回来,劝她在房子没倒塌之前卖掉,能多少得几个钱。她姐姐说不卖,这是爹妈留下的,留着是一个念想,弟弟早晚会回来的。
那院里的大枣树,自打栓哥走后也不知为什么不那么旺盛了。叶子稀稀拉拉的,结几个枣子竟然也酸酸涩涩的。老人们说,这树的魂儿丢了,树也是有灵性的。
几年前村里进行了新村规划,栓哥的小茅屋正好在规划改造的地盘以内。并在他姐姐的认同之下在小茅屋的旧址上添了少量的钱拆旧盖新,而且,费了好多的打点,把那颗大枣树保留下来了。巧的是,就在房子盖起来不久,栓哥回来了。
满脸沧桑的栓哥站在宽敞的新房里,放眼四顾:“唉!要是当年有这样一栋屋子……”抚摸着大枣树,眼里就湿湿的了
栓哥在东北松花江上放过木排,去乌苏里江上打过鱼,后来在农场窑上烧过砖。四十二岁的时候,他成家了,那女子是一个朝鲜人,只有二十岁,只是由于忍受不了对岸家里的饥荒,跟十几个同伴趁着鸭绿江上结冰偷着跑出来逃命来了。相差儿时岁的两个男女,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可是慢慢地的都相互适应了,栓哥人老实厚道,很体贴她,她也很尊重栓哥,年龄虽然不大,可是很懂得疼人,因为对她来说,能有足够的大米白面填饱肚子,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事儿了。哪知道,好景不长,两人过了不到一年,她的偷渡的身份就被人告发了,她是半夜时分被派出所带走的,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可怜栓哥拿上几件她衣服,追出门来那车已经走的好远了,村道上只有两道汽车的尾灯一晃一晃的,栓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栓哥知道,被遣返回国的人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更可怕的是,她将面临牢狱之灾,他不能想象他那没出世的孩子啊……
风雨飘摇半辈子的人生刚刚有了一点幸福的火苗儿,又一下子跌倒在深不见底的冰窟里,栓哥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他没有勇气在呆在这个空落落的屋子里了,他想回家了,跟二十多年以前离开家乡闯关东一样,背上铺盖踏上返家的路途,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扑向妈妈的怀抱。这些年,他听说胶东老家的发展很快,变化很大,好多的闯关东的乡亲们都回老家过活了,他现在也回来了,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已经有一个温暖的的窝,正在等待倦鸟的归来。
回家后的几年,村里正开始搞大棚蔬菜种植,栓哥也承包了两亩地,一亩地种粮食,一亩地烤大棚,冬春种草莓,夏秋栽黄瓜,零钱凑整钱,栓哥的钱包一天天的鼓了起来;本村卖不了他就骑着三轮车到附近的邻村去卖。大家发现,栓哥最常去的是丁家夼,她是凤姑嫁过来了村子。丁家夼的有心人也看到,每当那个卖瓜菜的男人从远处吆喝几声,凤婶子就会拿着针线活儿从家里出来,坐在大树底下做活儿。卖瓜菜的人慢慢地走过来,把几根黄瓜或者一捆韭菜递给她,凤婶就回家了,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
栓哥站在那儿,朝凤婶的院里瞅了两眼,在她家的当院里,一个轮椅上坐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他的头耷拉在肩膀上,歪斜的口角留着口水,栓哥长长的叹了口气。
栓哥就这样隔三岔五去买菜,卖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栓哥忽然来到我家里,脸红红的,说话甚至有些结巴,对我爸妈说,叔,婶子,明儿个……明儿个,去我家坐坐。
爸妈面面相觑:有什么事儿吗?栓子?
“嘿嘿,我把凤姑昨晚上,搬回来了。”
天啊!那她的口子……走了?
“是,死了仨月了。我们以后一起过.你们二老给当个证见人,也喝两盅,替俺高兴一下。”
…………
那个夜里,月挂中天。一阵久违了的清亮的二胡声忽然响起,那一首“良宵”象暖风融化的的冻河的水,汩汩的流淌在融融的月色中;流淌在人的心上。
一些大人们撺掇几个小孩去栓哥家“听墙”。听听栓哥跟凤姑说些什么。孩子们象我们小时候一样,从附近的草垛爬上栓哥的墙头,忽然,他们在树枝上摸到了圆圆的大枣儿,小把戏们忘记“听墙”,只管吃枣子了,也撸两把扔到下面的大人小孩。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奇——
“咦!这枣子变了啊!好甜啊!
是的,真的好甜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