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寒烟翠 于 2011-4-28 16:27 编辑
香 草
机关减员增效,许婉秋被列入下放基层人员名单,心情不免有点郁郁寡欢。
许婉秋调入机关二十年,享受着机关体面、优越、高雅的白领待遇,早已患上了喝茶、看报、鼓掌的“机关综合症”,突然一下子要让她告别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她着实有些舍不得或不适应,大有“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失落。但大势所趋,她无可奈何、心灰意冷地走进了那个让她瞧不起或有些厌恶的民工集散地。
正值盛夏季节,一群刚下了班衣衫不整、汗流浃背的工人,从施工现场走向驻地。许是工作氛围一下子从“阳春白雪”转到“下里巴人”,许婉秋感觉浑身不自在,她不由自主的转过身,试图避开这些疲倦且呆滞、陌生而好奇的目光。
“姐,你怎么有时间来这?”一个苍白嘶哑略带有几分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许婉秋顺着声音回头望去,那是一位瘦骨嶙峋近乎枯萎的女人,她看似装在了一件超大且锈迹斑斑的破旧再生布垃圾袋里,一张爬满皱纹、配上巧克力般的底色、还镶嵌着几颗黄褐色斑点的脸从袋口探出,干燥枯黄、掺杂着花白的头发蓬乱地盘在头上,就如同带着一顶杂色草帽,此般形象不禁让人想到了农民在稻田地里扎的稻草人儿。
“你……?”许婉秋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和思维能量,扫描着“大脑内存”,在“人物档案”中进行搜索。
“不认识我了?我是香草呀!”她浑浊的声音透过已经脱落的门牙有些变调,也漏出了稍许遗憾。
“香草?你是香草?” 许婉秋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个模糊却尤如“天使”的身影在她的脑海瞬间即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眼前的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老的中年女子,难道是记忆中的“天使”。
“姐,我还有事。你可别走啊,中午到我家吃饭噢。” 她用一双凹陷无神的眼睛乞求地盯着许婉秋,尔后拖着蹒跚的脚步从许婉秋的视线中隐去。
“她就是香草?”“她竟然是香草!” 许婉秋无法把残留的记忆与明晰的现实吻合起来,只好让纷乱的思绪无拘无束地穿越着时空隧道……
那是在80年代初,许婉秋调任某处知青队任专职团干。知青队刚刚组建,队班子成员陆续到位,知青们也开始报到。第一周是政治学习,每天上午由班子成员及文化教员轮流讲课,下午班组学习讨论。指导员是一位记忆力超凡的年轻男子,不出三天就已将两百多名知青全部“对号入座”。第四天早饭时分,他不知是在考许婉秋,还是故意想在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团干面前炫耀自己的记忆,便随意指着一些过路的知青问许婉秋那人叫什么名字。许婉秋居然一个也没叫出来,他也只好自问自答了。
许婉秋尴尬得无地自容,但指导员并未介意,又笑眯眯地指着一位小姑娘问道:“她,你总该认识吧?”顺着他的指尖,许婉秋看到一个不足一米五,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件粉白相间碎花的的确良连衣裙,粉嘟嘟的脸蛋上透着红润,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显露出稚嫩,一头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飘飘洒洒,给人带来无限的动感与遐想。
“谁家的女儿?真可爱!” 许婉秋毫不怀疑那女孩是哪位随队老工人的女儿。
“她叫香草,是我们单位全国劳模的女儿,也是我们队的知青噢!”指导员眯缝着小眼,不无骄傲地说,显然不像是开玩笑。
“不会吧?指导员别逗了,使用童工可是违法的。” 许婉秋还是有些怀疑。
“谁?谁是童工?我上个月就满十六周岁了。”被称作香草的女孩觉察到两位领导是在说她,撅起红嘟嘟的小嘴撒娇地说道,瞧着那幅可爱的模样真让许婉秋打心眼里痛爱。
打这以后,许婉秋很关照香草,而香草却非常倔强,从不寻求照顾。把她分到活儿最轻的三班,她偏偏选择进了一班,这可是全队任务最重的班组,当然也是全队棒劳力的组合。尽管香草是年龄最小的、个头最低的,但她也是很能干的,也许这就叫“女承父志”罢!
在与香草相处的一段日子里,她的毅力,她的精神,她的品格,更令许婉秋敬佩、感动,也曾让她为之落泪……
那个年代,团组织开展最多、最有意义的活动莫过于“义务劳动”。最令许婉秋难忘的是一个夏日里,那是难得半月一次的休息日,她带着团员、青年,扛着铁锹镐头、推着架子车去工地挖基坑。
那天,知青们簇拥着她,高唱着《艳阳天》主题曲:“群燕高飞头燕领,书记带咱向前走……”。悠扬的歌声令青年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那天,大家采用了生物原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那天,姑娘、小伙们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奋战在基坑、路堑。
那天,整个劳动过程处处充满欢声笑语,人人心中激情荡漾。
那天,如果不是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它也同所有次“义务劳动”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无特殊痕迹地定格在岁月里。
然而,就在那天,许是应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生物原理,干了大半天活儿,知青们兴致尤存。许婉秋看看已日照中天,下令收工。几个知青仍坚持将最后一车泥土用“人字扒杆”从基坑底部吊至基顶,两个毛头小子卸下吊升钩,拉过架子车把手,正准备推离基顶推向路堑,可是车轮下陷了,他们便铆足了劲向前一推,由于用力过猛,架子车受到惯性作用持续向前运动,带着两个知青滑向基坑,且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知青们惊呼起来,许婉秋也被吓得六神无主。这时,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推着一辆斗车沿基坑边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载重架子车将要滑到基坑边沿的瞬间,斗车拦腰截断了去路。没等人们从惊恐中醒悟出来,只听得“嘣”的一声巨响,受到冲撞的斗车迅即改变了行驶方向,接替载重架子车掉进了十多米深的基坑底,那个瘦小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人们惊呼着奔向基坑底部。
男生们狂呼着扑向倒在血泊中的瘦小身躯。
女孩们哭号着相互拥抱蒙住自己的眼睛。
许婉秋的大脑“翁”的一声像似被炸开一窝麻蜂,泪水止不住像断线的珍珠滑落两颊。
“书记,怎么办?怎么办呀!”年龄小的知青们面带恐惧围了过来。
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许婉秋的意识渐渐清醒,她飞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迅速组织抢救。
当人们从紧张、惊愕中清醒过来,才开始寻问:是谁舍身救助了战友?是谁勇敢地面对着危情?是她,就是那位年方十六岁的小姑娘----香草。
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医生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位九根肋骨骨折、双侧盆骨骨折、颅脑严重损伤、瞳孔放大、血压几乎为零、心跳已开始衰竭的柔弱小姑娘,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两个月后,原本认为她能保住性命已属侥幸,可她竟然以坚强的毅力支撑着柔弱的身躯,扶着拐杖站了起来,还热情地给同病房的瘫痪老太太倒痰盂,给邻病室的工伤病友送热水、盛饭菜。
半年之后,香草恢复了往日的鲜亮和美丽,她出院又回到了知青队。为照顾她,队里安排她到后勤帮忙,她毅然拒绝了,仍坚持回到原工班。
两年之后,知青队解体,知青们也都相继转正,香草也被分到了工程段。
凭借劳模父亲威望的光环和小香草的能干,她有很多机会都能调离工程队或调出工班,甚至学习深造,可她像着了迷似的始终未离生产作业一线。
中午时分,香草来叫许婉秋去她家里吃饭,盛情难却,只好依她而去。
这是一片简陋的家属房,香草临时的家就安在这里。走进房间,屋内很暗,隐约看见一张床和一个混凝土块与废旧包装板搭起的方桌。
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子面无表情地静坐在桌旁,看上去身子骨挺硬朗,他坐在那就如一截粗壮的树桩。见客人进来他既不起身也不招呼,自顾自地拿着一双筷子,端着一个空碗。
香草看出许婉秋的疑惑,介绍道:“他是我老公”,尔后无语。接着,盛饭。
“姐,家里没开火,都是食堂打来的饭菜,没好吃的,你别客气,要吃饱哦!”
许婉秋边吃饭,边观察,方知香草的老公是个盲人。她紧拧的眉心如同划出了一个问号,香草敏锐地察觉了。吃罢午饭,安置老公休息后,在送许婉秋的路上,香草讲述了一段自己的故事。
“他是我的病友。那年我摔伤后住进医院,与他相识。那时,他因工踫伤了眼睛,生活很不便,我帮助他,他对我很依恋,心地也很善良,几年后我们结合了,有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中。前年他彻底成了盲人,生活无法自理,我上工地还得带上他。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在执著地追求着这个‘后福’,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瞧我这日子过的,还谈什么福哟!呵呵!”
她就像在说一件趣事,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无所畏,没有丝毫怨气。
后来许婉秋听人说,香草的丈夫早几年就已经病退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家中还要养着一位八徇老母,儿子上高中也正在用钱的节骨眼,家境十分窘迫。香草初中毕业就来到单位,她一直在生产一线,干着最苦最脏最累的活,从未回炉上学,也未学过技术,每次优化组合、竞争上岗,她都成为裁减对象,领导有心照顾她,给她一个饭碗,就让她跟着民工一块干,当然收入比其他员工低得多。香草有些失落,已经申请内退了……
听到这番话,许婉秋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为香草过早地献身建筑事业而不值,为香草超能量的体力透支而心痛,更为香草今后的生活而担忧。
许婉秋突然想到生活,心里感慨颇深。生活到底是什么?是一张布满苍桑的脸?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背影?还是……
尽管许婉秋苦思冥想,或许到现在还说不清生活真正的涵义,但她从香草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无论曾经遭遇多大困难,无论生活多么的残酷,都要对它笑脸相迎,坦然相对,都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就算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光溜溜而来,赤条条而去,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带不走,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就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生活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