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云上哭泣的云
云淡风轻。
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大地被暖暖的阳光抚慰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很洁净似的。
六岁的女孩云流着眼泪，右手领着一头牛，左手抱着一只鸡，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车辆，来到花园广场。
广场上鲜花盛开，争奇斗艳，美丽得几乎失真——绢花绢叶一样，这与衣着脏兮兮且挂着两串鼻涕的云形成鲜明的对比。
云来到广场的一隅，放开牛，放下鸡，自己坐在牛和鸡的中间，然后将一只摔得凹凸不平的搪瓷碗放在前面。云是来乞讨的。牛和鸡都很温顺，却都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睛很长时间才眨一下，病了一般，又象是在打磕睡。
牛是云的爸爸，鸡是云的妈妈。
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惊奇为什么用这种方式乞讨。
三年前，云的父亲离开了贫穷的村子，来到了这个城市，成了建设这个城市的民工。过了一年，他将云母女俩也接了过来，每月一百元租了一个住楼房的城市人放杂务的小棚，尽管拥挤不堪，冬冷夏热，却也一家团聚了。云的妈妈除了照顾家里，闲暇的时间就到附近的垃圾箱捡可以变换成钱的废物，以补贴家用。
生活在艰难中随着太阳和月亮的运动蜗牛一般地往前挪动着。当然，感到艰难的是大人，云感到的仍是快乐，童年本身就是快乐。
云很快就失去了童年的快乐。
首先是爸爸变成了牛。
妈妈曾带着云去看爸爸建的那栋楼房，楼房高得好象要插进云彩，妈妈告诉云，爸爸就在最上面，云看见上面的人小得象家里的老鼠，她根本就分辨不清哪个是自己的爸爸，但她很自豪，因为爸爸是盖大楼的。
楼是越盖越高，云的爸爸往家里拿的钱却越来越少，捉襟见肘的日子也就多了无奈和争吵。
后来，为了得到工资，云的爸爸就和几个人决定跳楼，当然不是真跳，而是以此为要挟。
要挟的结果是他们被迫投降，还差点被罚了款。云的爸爸不得不瘪着肚子继续以往的功课，后来，又累又恨又气又饿，就变成了一只牛。
牛是不能盖高楼的，只能在家养着，而且，因为身处城市，也没地可犁，云的爸爸失去了用武之地，不但失去了用武之地，连人话也不会说了。不过，既然变成牛，倒可以在吃食上节省了，云的妈妈每天到市场上捡的破菜烂叶已足够维持牛的生活了。
愁人的是如何才能把云的爸爸变回人。
这天，母女俩领着牛来到一家气派堂皇的医院。
她们不顾人们惊奇的目光，径直走进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
只见很多穿白衣服的人在大厅上方来回飞着，他们都面带笑容，一脸的慈祥。
看到一家三口，一个白衣人朝她们飞落下来，问道：谁病了？
云的妈妈指了指牛。
白衣人轻蔑地笑了：你走错地方了，这是人的医院，看牛要找兽医。
云的妈妈哭了：他是我当家的，原本是人，现在变成牛了，你们就把他再变回来吧。云的妈妈恨不得给那个白衣人跪下。
白衣人皱着眉头，摸了摸云的妈妈的前额，说：我看是你病了，不过这里不能治你的病，你到精神病院去吧。
云的妈妈哭得几乎说不成句（当然连接出来也成句）：他真不是牛，是人啊。
白衣人眼睛要喷火似的：你以为我是白痴迷啊？又厉声问云：小孩，它是不是牛？
云吓得藏在妈妈身后，直摇头，小声说：他真是我爸爸。
白衣人不耐烦了：小孩，莫非你是牛生的？又自言自语道：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有变性的，如今又来变种了。然后对云的妈妈说：回家准备二十万吧，看看能不能做一个尖端申报个吉尼斯什么的。
云的妈妈哭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白衣人朝云的妈妈摆摆手：快走快走，这年头，人看病还要先交钱，没有钱，就是刀子插在心脏上也不给你拿出来，更何况一头牛。
到哪里才能凑齐那么大一笔钱呢？
最后，为了钱，痛定思痛，还思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美好未来，云的妈妈毅然改弦更张，从此垃圾箱里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了，她买了一些廉价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操起了皮肉生意。她还将作为工作间的小棚装饰了一下，她到街上要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广告纸，熬了半锅浆糊，用了半天时间，将小棚的四壁和天花板仔仔细细地贴了个漂漂亮亮。
离云所住的小棚不远处，正在盖两座高楼，云的妈妈的客户就是那里的民工。尽管云的妈妈已年过三十，也不是什么美人，但也足以降一降那些常年在外打工者的欲火了。因此，那天，云的妈妈在一身廉洁的花花绿绿和一脸廉价的化妆品的武装下，红着脸来到工地，来回徘徊着，边徘徊边低着头乜斜那些民工。
很快，她就做成了第一笔生意，经过讨价还价，以二十元成交，本来她想要三十元的。
后来，日子竟有点红红火火的样子，平均每天也有几十块钱的进项，云隔三差五地也能吃块巧克力或蛋卷什么的。云的妈妈把单价固定为二十元，并且承诺绝对提供优质的服务。很快，在附近她就有点闻名遐尔了，通过一传十传百，一些别的地方的民工也到这里给她送钱。
云的妈妈在做生意的时候，总是把云赶出去，如果下雨坏天，云没地方可去，云的妈妈就抱歉地和客人钻进蚊帐里（蚊帐朝外的两面都缝着厚厚的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且低声下气地恳求客人最好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牛一直呆在小棚里，即使云的妈妈做生意的时候也是如此，但云的妈妈发现，每当生意结束后，牛都会流泪。云的妈妈知道，即使云的爸爸变成了牛，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侯，牛会非常暴躁，扯着嗓子凄厉地哞哞着，云的妈妈就将牛的头搂在怀里，用眼泪安静牛的狂暴。
有一天，云在外面捡了一个黄灿灿的戒指，她高高兴兴地送给了妈妈。云的妈妈就出去问街坊，不知是谁的金戒指掉了，街坊看了看，说，那是个假货，值不了几个钱，于是，云的妈妈就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云很高兴，因为这是她送给妈妈的礼物。
后来，云就知道妈妈是鸡了。
有一天，云看到门口的一个小孩在玩卡片，就走了
过去。她也有卡片，都是以前妈妈在垃圾箱里捡的，但她从没和小朋友们玩过，因为她的卡片太脏了，而且都是过时的。
小孩见云来了，就走开了，还说：我不和你玩，你妈妈是鸡，太脏了。
云说：我妈妈不脏，也不是鸡，你妈妈才是鸡。
小孩认真地说：你妈妈真是鸡，不信你回去问问她。
看到那小孩认真的样子，云仔细地想了想，又问：我妈妈是鸡，怎么我不是鸡？
小孩说：小孩不能是鸡，等长大了，要是想当鸡的话，就是鸡了。
云又问：我妈妈是鸡，怎么有时候她还去买鸡蛋？要是是鸡，自己就能下蛋了。
那个小孩不怀好意地笑了：快下了，快了，快给你下个蛋妹妹了，说不定还是个蛋弟弟呢。
云转过身，满腹狐疑地回到小棚，问妈妈：妈妈，你是鸡吗？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云的妈妈将云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云，要为你爸爸攒钱治病，不然钱从哪里来啊？
云明白了，妈妈确实是只鸡，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云也明白了，做鸡就有钱。
后来，云背着妈妈还仔细地在家里找鸡毛，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根。
既然有钱，就是鸡，又怕什么？云想。
后来，云的妈妈就真的变成鸡了。
云的妈妈被举报了，说她带坏了这一带的风气，其实，是另一个皮肉女见云的妈妈红了，抢了她的生意，就嫉妒着举报了。于是，一次，正做生意的时候，云的妈妈被派出所抓了个正着。
云的妈妈蹲在派出所冰凉的地上哭，派出所要罚她一千块钱，不答应交钱就不放人。
云的妈妈心如刀绞，一千块钱啊！
天快黑了，云的妈妈挂念着云，找不到妈妈，孩子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她仿佛听到了云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看到云出去找她被好多汽车轧得稀碎，她感到浑身爆炸了，这爆炸给了她勇敢和力量，使她冲开了派出所那些彪形大汉的阻挡，不顾一切地朝小棚跑去，根本就不管派出所那惊愕的眼睛。
其实，跑出去的已经不是云的妈妈了，而是一只鸡。
云坐在漆黑的床上等着妈妈，床，其实就是几块拼在一堆破砖头上的木板。牛也不安地叫起来，还焦躁地用蹄子踢着地。
忽然，门开了一道缝，有个什么东西跑了进来。云吓了一跳，她打开灯，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只狼狈的鸡。
云从床上下来，那只鸡就围着云乱转，不停地咯咯着。云蹲下身，那只鸡就摇头晃脑地叫着，好象要说话——只是鸡哪能说人话呢。
云莫名其妙。
这时，那只鸡将两只翅膀朴楞起来，云在鸡的右翅膀上看到了一枚戒指，那是她送给妈妈的礼物。
原来这鸡竟是妈妈变的。
云将鸡抱在怀里，哭道：妈妈，妈妈。
云的妈妈变成鸡后，生活的来源完全断了。
云就抱着鸡再一次来到了医院，她要把鸡变成人，也就是那只能挣钱的鸡。
还是上一次那个白衣人落在云的面前，他还真是好记性，立刻就认出了云，问道：你家的牛怎么样了？怎么又抱来了一只鸡？不会是你妈妈吧？
云的眼泪凝固在腮上，怯怯地说：这就是我妈妈，你把她变成人吧。
白衣人这次倒没发火，有点讶异地问：你们一家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不等云回答，他又仔细地看着鸡，问：是不是得鸡瘟了？
云不知道鸡瘟是什么，但既然白衣人说了，她就肯定那就是把妈妈变成鸡的病，于是就点了点头。
白衣人忙往后退了几步：快滚，你想到医院传播传染病吗？幸好是鸡瘟，如果是禽流感你能负得了这个责吗？
云哭着哀求：爷爷，这真是我妈妈，你就把她变成人吧。
白衣人自言自语道：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有变性的，如今又来变种了。然后对云说：回家准备二十万吧，看看能不能做一个尖端申报个吉尼斯什么的。
云被赶出了医院。
怎么办呢？爸爸还没变回来，妈妈又变成了鸡，不管把谁先变回来，都需要钱。
云此时恨不得自己马上就长大，长大后她也做鸡，然后挣钱把爸爸妈妈变成人。
可总要维持生存，即使牛和鸡都吃破菜烂叶，起码云还是人，于是，她想到了乞讨。
听完云的诉说，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如今骗子水平越来越高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成精了。有的说：你爸爸妈妈莫不是牛郎织女吗？你都是神仙的后代了，还乞讨什么？有的说：你要是变成鸡，一定红得发紫。
人们笑完了，说完了，然后就散了。
云面前的破碗里仍是空空如也。
云抽抽嗒嗒地哭起来：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啊——啊——啊——啊……声音纯正、稚嫩、悲切。
云一直在哭，不知过了多久，云感到嗓子要着火一样，头却沉重得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使她感到睁不开眼睛，她一阵眩晕。
就在此时，天上一团巨大的彩云飘落到云面前，温柔地将云托起来，云坐在云上，冉冉地升到了天空。
天空中立刻充满了云的哭泣：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啊——啊——啊——啊……
广场上的鲜花停止了开放，雁阵凝固在空中，老虎怔怔地抬起头，甚至连被它扑杀的兔子也忘记了逃命。
太阳心碎了，他忙扯归几团乌云，以遮住自己的眼泪——惟恐眼泪落下去淋凉了地上的牛和鸡。
地上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云在哭。
云，你这个六岁的小女孩，你这个六岁就盼望长大做鸡的女孩。云，你这个云啊！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8-30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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