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耶酥说:父阿,赦免他们,因为他们做的,他们不晓得。
——题记
那时候,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说同一种语言——和平语,但这种语言并没有遏制战争的爆发,和平,被炮火击得支离破碎……
卡曼气得几乎要发疯了。他象一只被击中的野狼一样嚎叫、怒吼。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被占领一个月的村子里,那些低眉俯首的村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他的一个士兵!这时,他才知道要征服一个民族是多么不容易!
“说,这是谁干的?”卡曼指着那具被戳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问道。
被他拘来的所有村民们没有一人吭声。
卡曼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每个村民的脸上巡视着,他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能看到所有人的表情,但在每个人脸上,他读到的除了愤怒其他一无所知。
卡曼巡视了一下他所驻扎的这个村子,两国交战后,他国家的军队势如破竹般地攻进了这个国家,他奉命带领一百多号士兵守在这里。此刻,已是中午,太阳柔柔地照着,春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在哼着一首无词的柔美情歌,在传播一个没有语言的童话故事。山坡上那些鲜红的野花,接受了太阳的恩宠,着火一般地铺得到处都是,随风还间或飘来一阵阵柔和的、细细的花香,那香,使人心醉,在这种醉里,还透出几分使人轻飘的感觉,仿佛酷烈的夏天在清冷的湖水里浮着似的。远处传来几声奶牛心满意足的“哞哞”声,哞毕,又陶醉地把头拱进令它们发狂的青草里了;羊儿却已吃饱喝足了,正惬意地“咩咩”着。
多美的田园!
“你们到底说不说?!”卡曼的眼里冒着逼人的凶光,好象要把每个人的心肺都穿透,他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要炸开一样。
还是沉默,甚至羊们也都不咩了。
卡曼猛地摘下帽子,狠命地朝地上一摔,双手用力卡在腰间,眼睛瞪得更大了,大张的嘴露出紧紧咬在一起的两排牙齿,他象一只饿极的狮子忽然见了猎物一样。
“士兵,前进三步!”
荷枪实弹的士兵朝前走了三步。
“端枪!”
一百多支枪端起来了,黑洞洞的枪口象魔鬼的眼睛一样盯着村民们。有几个村民握紧了拳头。
忽然,卡曼看见人群中有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五官因恐惧而扭曲起来,那人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象他一样快。
“哈——”卡曼一阵大笑。
卡曼疾步走到村民前,小孩子们惊恐地把头贴在大人的胸脯上,大人用双手搂着他们。卡曼用力拨开前面那些人,老鹰叼小鸡般地那那个苍白者揪到了土堆前。
这是个中年人,他惊骇得浑身筛起糠来。
卡曼狞笑着问他:“谁杀了我的士兵?”
苍白者还在筛糠。
“谁杀了我的士兵?!你听见没有?我在问你!”
糠筛得更厉害了。
“啪!”一记耳光,苍白者被打倒在地上,向前滚了几滚,苍白的脸上印下了几道红痕,鲜血从鼻子里、嘴角边流了出来,仍是筛糠不已,但没吭一声。
卡曼冲向前,把苍白者从地上提起来,他刚想把他摔出去时,就感到眼前一暗,左脸颊一阵灼烧,原来苍白者竟咬了他一口!
“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苍白者咬牙切齿地说,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滴血似的。
卡曼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如临大敌般地迅速掏出手枪,对准了苍白者,枪声响了,苍白者倒在血泊中。村民们惊叫起来。
苍白者死了,卡曼知道,这是懦弱者最勇敢的反抗,是用死维护自己的人格。
“安琪儿,我——”苍白者临死前用力喊出这几个字,卡曼一楞。
这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太阳躲了进去,大地,笼罩着一片阴影,好象太阳吓破了胆,逃避似的。
“开枪!”卡曼声嘶力竭地喊。
立时,枪声、哭喊声、詈骂声交织在一起,鲜花的香气、枪弹的火药气、人血的腥臭气连成一片,士兵们发狂了!暴怒的村民想冲向前搏斗,却抵挡不住子弹的威力。
一会,六七百名村民便横躺竖歪地倒成一片,鲜血涌成了几百条蚯蚓般的细流。
一切都沉寂了,只有士兵的心还在跳,发热的枪口还在冒着弹药的余味。
太阳出来了,大地变得晴朗起来,不过太阳却变得忧郁了,原来,太阳也在哭,原来太阳也有眼泪!
卡曼和士兵们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尸体,战争早已使他们失去了人性,他们早就麻木了。
忽然,尸体中传出一阵哭声,那哭声,稚嫩,却充满了生命力,仿佛在向着血腥的世界昭示着什么,仿佛在宣泄,在控诉,在示威,在报复,在诉说生命的美好更诉说仇恨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卡曼踩着尸体,来到发出哭声的地方。
原来是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孩,被一个死人的头压着,小女孩的妈妈已经死了,但却紧紧地抱着她。
小女孩不顾一切地哭着。
卡曼掰开死女人的手,将小女孩提起来,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孽种!”他骂了一声,便将小女孩举过头,看了一眼,朝下摔去!
但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原来小女孩正对着卡曼甜甜地笑着,小女孩还以为卡曼在逗她呢!
卡曼被慑住了。小女孩的笑声象一阵花香一样使他神怡。他将小女孩抱在胸前。他猛地发现,小女孩象极了他的女儿安琪儿,那长长的睫毛,那明亮的眼睛,那稚嫩的小嘴,那可以使他忘记一切的小酒窝。
卡曼多么想念他心爱的小安琪儿啊!战争,使他离开了刚满周岁的安琪儿,来到了这个国都。
“安琪儿?”卡曼不由轻轻地叫了声。
小女孩望着卡曼,笑得更欢、更甜了,仿佛在以笑来回答他。她一会他小手放进嘴里咂咂,一会用两只小手拍打着卡曼的脸,嘴来还含糊不清地咿呀着什么,不过,卡曼却听清楚了,小女孩在叫着“爸爸,爸爸。”
这是他的小安琪儿,他的小安琪儿就是以这种声音、这种语调叫他爸爸的。
卡曼惊呆了,他的女儿,他的安琪儿,他的小天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明明在他的家里,在她母亲的怀里。她在幸福地生活着,她不该饱受战争的血腥和严酷啊!
卡曼喃喃自语道:“天哪,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在做梦?”边说边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看见卡曼的嘴唇翕动着,却以为卡曼要亲她,便将自己的嘴唇凑到卡曼嘴上,脸上荡漾着无限的幸福。
卡曼心里一热,“天哪,这真是安琪儿,安琪儿就是这样亲我啊!”他挣开小女孩的嘴唇,仔细地端详着她,小女孩却委屈地哭了。
“安琪儿,我的小天使!”卡曼激动地叫了一声,将自己的脸紧贴着小女孩的脸。
小女孩破涕为笑,还笑出了声,就象那哭声一样,使人感到震撼,不过却多了一层密意。
卡曼紧紧地抱着小女孩,他的小安琪儿,小天使,他再也不离开她了。
世界没有了,战争的血腥更没有了,只剩下卡曼和他的小天使,只剩下爱——那来自天国的最纯真的轻纱一般的爱。卡曼陶醉了,他的灵魂已远远地离开了他的肉体,上升到至高无上的爱的天国里去了。
一阵风吹来,扑向卡曼鼻子里的是一股血腥味。
卡曼醒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他的天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血腥,只有弱肉强食后弥漫在世界上的快感。
卡曼看了看那些尸体,又看了看小女孩,他对小女孩生出了一股由衷的爱意,父亲一般。卡曼,这个从不流泪,这个杀人如麻的硬汉子忽然滴下了几颗眼泪,他为小女孩的命运感到揪心的悲痛。“安琪儿,可怜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苍白者临死前喊出的那句“安琪儿”,便象一个醉汉一样抱着小女孩走向苍白者的尸体。
士兵们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没看见过长官如此失态。
卡曼走到苍白者尸体前,蹲下去,指着那死人问小女孩:“安琪儿,认识他吗?安琪儿,认不认识啊?他是你爸爸吗?”那声音,轻柔,深情。
小女孩又大哭起来,不知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卡曼以后的命运感到悲哀。
卡曼叹了口气,小女孩的身世永远成了个谜。他站起身来,用手擦了擦眼,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士兵喝道:“看什么?都回去!”
士兵们走后,卡曼抱着小女孩朝邻村走去,他无法在战火中抚养她,他要把她送给别的村民,请求他们把她抚养成人,他的小安琪儿应该活下去!
在卡曼温暖、安全的怀里,小女孩睡着了。
绿草萋萋,小溪依依,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邻村的炊烟了。
他走到一座房前,敲了敲门。
半开的门里探出一张丑陋的老农妇的脸,当看到一身戎装的卡曼时,惊恐万状。
卡曼推开门,踱了进去。
农妇紧张地盯着卡曼:“你要干什么?”
卡曼答:“有个孩子,我想,我想请你把她抚养大!”
“孩子?”农妇颤抖着问,“谁的孩子?”
卡曼避开了农妇的目光,说:“不知道。她的父母被我们的人杀了,是我下的命令。”边说边将孩子送给农妇。
农妇接过孩子。她忽然激动起来,反倒不怕卡曼了,只是一个劲语无伦次地质问:“杀了?你们的人?你们的人,杀了那么多我们的人,怎么不把她也杀了?可怜的孩子,我的小可怜,你们的人把她卡死多好!”
卡曼真想宰了这个敌国老太婆,这个满脸皱纹的丑妇,但为了他的小安琪儿,他不能。他强压怒火,尽力平静下来,说:“就算我求你了。她叫安琪儿。”卡曼说到安琪儿时,眼里放出一种真诚的光来。
老妇人盯着卡曼的眼睛看了一会,说:“你以为我会遗弃她吗?我的小可怜啊!”
卡曼把嘴凑到安琪儿的脸颊上,亲了亲,便转身朝外走去,刚走了几步有转回来,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链子,递给农妇:“这是和平的护身符,请给安琪儿戴上,这样她就会得福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妇人接过护身符,只见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园章,园章上铸着一只鸽子。
一晃五年过去了,卡曼的国家已将这个国家吞并了,卡曼一家来到这个国都的一个城市工作。他六岁的小天使安琪儿可以天天陪他了,他很快乐,然而,那另一个安琪儿却无时无刻不使他牵挂。于是,卡曼利用假期来到五年前送安琪儿那个农妇住的村子,他要看看他的安琪儿,他的另一个天使。
昔日战争的创伤已经荡然无存,人们在新的环境里活着,倒也不乏愉快的笑声,卡曼感到,一个民族终于被征服了。
进村了,卡曼不由激动起来,就要看到他的安琪儿了,那个和他女儿一模一样的小安琪儿,也许,卡曼能把她接回家,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那样,他就有两个女儿,两个小天使了。
卡曼加快了脚步,他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天使,我的天使啊,快把天国的福音带给我吧!”他想。
卡曼很快找到了那个农妇的家,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会,才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卡曼大吃一惊!
怎么,眼前这个小安琪儿同他的女儿安琪儿无论相貌还是衣着竟然一模一样!
小安琪儿穿着洁白的带领连衣裙,浓密的短发很秀气地卷着,大大的,透亮的眼睛,一张一合间分明在写着一种纯洁,这简直是个天使!
卡曼蹲下身:“安琪儿!”
安琪儿甜甜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叫安琪儿?我不认识你啊,是奶奶告诉你的吗?”
“奶奶?哪个奶奶?噢,是奶奶告诉我的。她在家吗?”
“她出去了,你是谁?”
卡曼用手轻轻抚着安琪儿的脸,问:“安琪儿,你看我象不象你爸爸?”
安琪儿连连摇头:“我没见过我爸爸。奶奶告诉我,爸爸被X国的士兵杀了,我是被一个X国的军官送来的。”
“那么,”卡曼急切地问,“你恨那个军官吗?”
“恨,”安琪儿说,“他下命令杀了我爸爸妈妈,我怎么能不恨他呢?他也杀了你的爸爸妈妈吗?”安琪儿天真地问。
卡曼摇了摇头,说:“可他救了你的命啊安琪儿,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抱到这里的,你才能活下去,难道你不感谢他吗?”
安琪儿委屈地回答“干吗感谢他呀?我本来是有爸爸妈妈的!”
“那如果你见到他,你会怎么办?”
安琪儿奇怪地笑着,眼里却冒出一种惘然的光来:“我要杀了他,让他的孩子也没有爸爸!”
卡曼浑身一颤,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小天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敢相信天使竟这样狠毒,然而这却是现实!难道他渴望的竟是这样的福音?他感到这个民族还是没有被征服,武力永远征服不了一个民族。卡曼忽然觉得很累,真想躺在地上大睡一场。
沉默了一会,卡曼又问:“安琪儿,你是不是有个护身符?你还戴着吗?”
“戴着,”小安琪儿解开连衣裙的领扣,取下链子,链子如旧。
“既然你要杀那个军官,为什么还要带他的链子?”
“这样我就能很轻易地认出那个军官啊,咦,你怎么知道我有护身符?也是奶奶告诉你的?”安琪儿拉着卡曼的手问。
卡曼没回答,他觉得安琪儿简直是个阴谋家。但他却依然爱她。他仔细地望着安琪儿,沉痛地说:“安琪儿,你能亲亲我吗?”
安琪儿将嘴唇紧贴在卡曼的脸上,卡曼心里象打碎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卡曼悲哀地站起来,把手放在安琪儿的头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望着卡曼远去的身影,安琪儿感到很奇怪,她猜测不透这是个什么人,她忽闪着眼睛,突然有所领悟,边尾随着卡曼。
完了,一切都完了,破碎了,他美好的希望!他的另一个小天使要杀了他!他只能拥有一个小天使了,。他的女儿,他的小天使,每当他感到烦闷时,就拿着他的手枪对准他,煞有介事地喊:“举起手来!”卡曼就乖乖地举起双手,小安琪儿就格格地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笑做一团,一切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而另一个安琪儿却要杀了他!
卡曼多么想拥有两个安琪儿,两个一模一样的天使啊!如今,他的心在痛,在滴血,他甚至有点绝望了。
卡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他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心里象着了火似的难受。他恨战争,恨自己,恨那个小安琪儿。他冲动地掏出手枪,装上子弹,打开了保险。
以前,他是那么爱他的枪,他曾用它指挥过好多胜仗,枪,就象他亲密的朋友一样忠实地追随着他。此时,他却憎恨起这支枪了,他握着枪,感到象握着一个魔鬼。他站起身来,对着窗外举起了枪,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良久,他放下手臂,“安琪儿要杀我。”他绝望地说,又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盯着枪口,沉重地喘着粗气。天哪,我总难免一死啊!那个小天使迟早会杀了我!他呻吟般地自言自语,“与其死在她的手里,倒不如自己……”卡曼思维混乱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始终没有扣动板机,也许这是潜意识中萌生的愿望在作怪。他又放下手臂,将枪丢在身后的地板上,复又坐下,双手抱头低低地饮泣起来。
这时,安琪儿进来了,她来到卡曼面前:“爸爸,你怎么哭了?”边说边用小手为卡曼擦眼泪。
卡曼抬起头,难过地想:“小安琪儿,你不是想杀死我吗?”
安琪儿一脸的茫然,见卡曼不吱声,她又用双手拽着他的胳膊晃悠起来。
“安琪儿,自己出去玩会,好不好?”卡曼说。
安琪儿委屈地转过身去。
卡曼重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忽然,他听到安琪儿在身后喊了声:“举起手来!”
他回头一看,原来安琪儿拾起了他扔在地上的枪,枪是打开保险的——正对着他!
“举起手来,爸爸!”安琪儿又娇里娇气地喊了声。
卡曼吓坏了,他紧张地站起来,右手指着安琪儿,厉声喊道:“快放下!”
安琪儿吓了一跳,惊吓中她扣动了板机,枪声响了,然而卡曼却没听到枪声,他听到了那个女巫般小天使用稚嫩的童音说:“我要杀了她!”
卡曼胸部中了一枪,他倒下了。他面前突然出现了被他打死的苍白者的身影,苍白者对他冷笑片刻,就转身离去,他清楚地看见了苍白者的血,他心里一惊,就随着苍白者飘然而去。“原来我也是那么懦弱。”他想。
临死前,卡曼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声:“安琪儿,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