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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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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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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8 16: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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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妙韵怡然 于 2010-9-8 17:29 编辑

    只有在受伤以后,我们才想到家。

                                  ——题记

    我头一回坐火车才知道它其实不怎么样,摇晃的站都站不稳,窗玻璃跟块尿布似的外面的大好河山一律看不清。五月的天气按说挺春天的,可车厢里就不行啦,又闷又热不说而且还有一股浓浓的类似臭被窝的味道,以及周围那些摇摆不定的臭脚和屁股,这些我都能忍受。我们一帮人都是站票,开始还象插黄瓜似的硬撑着站着,时不时地瞄一眼行李架上自己的东西,生怕它掉下来或被人偷走。在长长的行李架上有许多同我的一样的化肥袋子,衣服被褥什么的全卷在里边。前几年扶贫的时候我爹分了件花里胡哨的运动衣,这次我也把它带来了。约摸站了半天的功夫我就再也站不住了,看看同来的人已经有不少坐下了我也就不客气,过道里不算太脏,我划拉出一片来坐下来觉得舒服极了。上路前我爹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半宿,说娃,出门挣钱忒不容易,咱是下力气的命,别跟人较真,你好歹也算个大人了,出去后长点眼力,别动不动就犯那驴脾气。挣钱多少先放一边,千万别招惹什么事,让我和你娘在家也踏实。再说还有人家戈多等着你哪。

    说句心里话我这次出来打工完全是为了戈多那小妹子。一想到她我就容易热血沸腾,跟戈多好了一年多了,按说早就该把事办了,可我们家实在太穷啦,三间破坯房里没一样顺眼的摆设,一家人紧刨慢刨也只能挣个肚圆。年上有人来村里招工,说不论技术有力气就行,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四五百。这对我们来说不吝是天上的好事。大伙报名的就挺踊跃,我也报了,我跟戈多说我出去挣钱,金票大大的,挣足了回来体体面面地娶你。这事家里也没拦着,反正守着那东一片西一片的麦子地也没多大出息,听说外面变化大了,见见世面呗。村子小所以报名的也不太多,十七八个吧。招工的人拨拉出去仨人,说等你们掐了奶再去吧。

    火车咣当咣当一口气把我们摇了一天一夜才停下,大伙象蹲了两年大狱似的往外窜,为此我们遭到了一些体面乘客和列车员的喝斥。大家也不计较,扛着行李卷跟着招工的都。出了站,大家衣冠不整疲惫地乌合在异地城市明媚的阳光下呆若木鸡。

    没等到我们过够眼瘾,招工的小子就训开了:你们别他妈在这丢人行不行?先跟我去工地报到,往后你们就在这儿上班,可以抡圆喽看热闹。

    招工的叫了辆三轮车坐上去让我们跟着跑,大伙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带来的干粮早在火车上就消灭光了,刚下车水米未沾牙还让大伙跑大伙意见很大。招工的看出来了,说到地方叫你们大饼驴肉吃个够,跟人定的是上午十点报到,要是错了点人家一生气咱怎么来的可还怎么回去。大伙一听比较害怕,纷纷勒紧了裤腰带,跟着三轮车跑起来。

    接下来倒挺顺利,报到之后每人得到了预支的一百块钱,结结实实的一百块,丁点活儿没干就到手了这非常美妙。到了住处大家兴高采烈地在铺板上争着地方,招工的叼着烟随后进来,跟大伙说没骗你们吧,这地方挣钱就跟咱们山里拣核桃一样你不要动不行。可话说回来,要是哪个偷奸耍滑让人家开除了我可不管。停了一会儿又说,明天就有人来领你们去干活,外面有伙房大伙先去吃饭,踏实踏实,我这就回去给你们家里报个平安。

    夜里我躺在陌生的木板床上折腾了半宿也没睡着,虽说我们住的是临时性工棚,才一人来高,可它是砖砌的,在村里只有支书家住的是砖房。外面老有车喇叭声和咚咚的鼓乐声,还有人在唱歌。后来才知道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歌厅,每天晚上它就放曲子唱歌,一闹闹到后半夜。大壮在村里跟我家是邻居,关系不赖,所以我俩挨着睡。听见我翻身,他就把脑袋凑过来。这家伙打小就抽烟,一张嘴就把我熏得够呛。

    操,这鬼地方倒是人多,白天耍不开的全在黑间出来了。大壮人高马大嗓门也不小,就是压着嗓门说话也把别人给惊动了。没等我开口就有人搭茬,是村西的金西红。大壮你说的太对了,人家这叫夜生活,可比咱们会享受多了。大壮不服气地说操,等咱有了钱也生活生活,不都是俩腿支着个肚子么?有老诚的就在边上慢慢吞吞地说哥们儿,你要把钱全在这儿生活喽,赶明儿个回村你爹准拿鞭子抽你你信不信。

    早上吃的是馒头烩青菜。吃完回来就见一黑大个儿站在工棚门口,他象幺喝一群绵羊似的冲我们喊都上工吧。

    我们的具体工作是修公路。一条刚刚通车的叫什么九线的铁路在城东擦肩而过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客站,我们的工作就是用公路把它和城市连接起来。大伙领了工具,就到分配下的地段干活。

    翻斗车挖掘机推土机等等钢铁怪物喷云吐雾轰隆作响往来穿梭,有人趴在三角架前冲远处的标志竿不停地瞄呀瞄呀,几个穿雪白衬衣笔挺裤子的中年人站在黄土高坡上指指点点。我挥舞着铁锹卖力地铲土,这可比在山里捡核桃累多了。太阳又白又大,干一会儿就浑身是汗,那才叫汗流浃背呢。大伙不停地跑去喝水,咕咚咕咚跟饮牛一样。

    单调而乏味的劳动很快就把那种新鲜感冲得无影无踪,十几天下来大伙也就不象刚来时看见什么都要咋呼一阵子了。活儿累点没关系,最令人恼火的是那些整天东游西逛的技术员。刚铺平轧实的路基他们总瞅着不放心,用那玩艺儿一捅一搓就说要返工。轧道机轧出来的路面比咱家的打麦场可硬多了,我们吭吃吭吃刨的时候技术员就在一旁指手画脚。黑大个儿工头听技术员的,跟个狗腿子似的窜来窜去,有时侯还骂人。我们都挺老实,基本上敢怒不敢言。工头姓郎,大伙听别人叫他郎头也就跟着叫了,其实大伙都不待见他,叫他郎头实际上是叫他狼头了。这家伙五官不错就是黑了点,他整天骑一辆破摩托满工地窜,你刚想喘口气踏实踏实,他就噌一下窜过来搂头盖脸地吼上一通。大壮挨过几回骂之后不止一次地嘱咐老天爷务必叫狼头撞汽车。

    进入六月天就长了,我们还是按点上下班。这在家里就不行了,太阳不落山我爹是不会宣布收工的。吃了晚饭还挺早,我们就随便一坐,唠唠家常,猜猜自家的庄稼长势如何,另外还有想念一下村里某个漂亮妹子。时间长了就和周围几个工棚里的民工熟起来。除了我们西北的,还有不少四川广西来的,我饶有兴趣地学他们叽叽哇哇地说话,觉得这很有意思。

    那家歌厅一如既往地令我们向往令我们气愤。我在某天的黄昏提出来要一起去看个究竟,大壮他们挺响应,说咱也生活生活。

    我们新修的这条公路两侧没有什么设施,想是开发不久还没来得及繁荣,那家歌厅就在拐角,按说是市郊了。我们五六个人说笑着行进,不大会儿就到了歌厅门前。

    门前的水泥地上停了不少汽车摩托车一律锃光瓦亮,西坠的太阳红着个大脸把歌厅的门脸映得宫殿一般。一群小衣襟短打扮的城里妹子从一辆车上下来,嘻嘻哈哈地走进歌厅,那黑眼睛黑头发白皮肤叫我们哥几个面红心跳目瞪口呆。里面的响动可真大,也不知怎么鼓捣出来的,震的头皮都在跳。大壮说跟地震差不多,里面呆得住人么?这时门里走出个一真白的小伙子,脖子上还系着根红布条跟我们家小花狗似的。小伙子说这也不是泥塑收租院,用不着你们贫农来参观。他叫我们滚蛋,说要饭也得先认清地方,他用手一指,饭店在那边。

    冲那小子脑袋后头那根小辫子我们也得赶紧滚蛋,惹恼了人家怕是想滚都滚不成了。

    转过弯来就见一家张灯结彩的大饭店,那灯还流水一样地变着颜色,阵阵菜香滚滚而来。有了歌厅的教训我们就远远地站住往里看。看了一会儿大壮说那不是狼头么?我们注意到今夜的狼头面貌焕然一新,正点头哈腰地陪着几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走出饭店,把手里的几条香烟塞进一辆小汽车里,目送人家呜地开走了,狼头这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从墙角推出那辆破摩托,一溜歪斜地扬长而去。

    议论了一会儿狼头他们这顿饭能花多少钱,最后一致同意肯定在八百五十块钱以上。我们继续沿着大街往前溜达,金西红看着那一排排路灯十分感慨,说城里人就是阔,汽车上不都有灯么还戳这么多路灯?便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散步,慢悠悠地是城里人的韵味。俩穿黑裙子的女子轻声说笑着迎面而来,将我们劈成两半走了过去。大家忍不住地回头忍不住地吸鼻子。戈多没人家这么香,还有那头发,黑缎子似的在雪白的小肩膀上摆来摆去,这才叫人见人爱呢。

    在走了一段就有了摆摊的,而且越来越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夜市了。我们都挺兴奋,在摊档见不停地游走,然而对那些千奇百怪琳琅满目的玩艺基本上是处于欣赏状态。我们的穷酸相很容易让摊主们反感,他们很少有人搭理我们。于是大家赌气一商量,管它好坏呢总得买它一两样,不然也确实够丢人的。我兜里有五块钱,掖了一个多礼拜了,大伙就期望我试一试,有人居然别有用心地建议我给戈多买个女人胸上戴的玩艺。我力排众议,走向挂着一溜白汗衫的摊档,指了指其中的一件。那老板是个年轻男的,白背心大裤衩腰里别把扇子。他说纯棉文化衫,十二块钱一件。我认得汗衫正面的字:千万别爱我。我不懂,哪有不愿让人爱的呢?小老板把汗衫转了个身,我一看就乐了。没钱!的确如此,没钱的人最怕别人爱了,比如我,不过我们戈多说我人好,有钱没钱一样爱我。我恳求小老板便宜点,那小子打量我一回说,看你们也不象有钱的主儿,穿这件正合适,你给十块钱得了。五块钱不能当十块钱使唤我一时傻在那了。僵了一会儿那小子不高兴了,说挺大个人了说话不占地方,早知道买不起就甭问哪,何苦丢这份儿人。我满脸羞愧地要走,大壮抢身过来,志宁你拿着,我借你五块,不就十块钱吗,咱一天能挣十好几呢!

    虽说有大壮仗义疏财可我还是别扭,再看这花花世界就不那末顺眼了。往前走是一片小吃摊,香的辣的十分好闻,有许多人围着摊子嚼的一脸痛快。我们赶紧往回撤,边走边偷偷地吞掉嘴里那油然而生的口水。

    在靠边的一家小摊上我看到了和我手里一样的汗衫,大壮捅捅我说那不是咱戈多么?顺眼看那摆摊的女子果真象极,只是没有戈多胖。我问她汗衫怎么卖,女子说五块。我仔细看了看,的确跟手里的一模一样,心知上当了,叫那天杀的小子给宰了。女子热情地问我要不要,我把手里的汗衫抖开,说他娘的花了我十块钱。女子叹口气,同情地说是这样一来,他们专门欺负乡下人。大壮说要回去找那男的算帐,女子挺着急地拦着,说去了也白去,这大都是城里人,没你们讲理的地方。其实这也怨你们,货比三家嘛。

    说真的,这位陌生的酷似戈多的女子还是进城后第一个跟我这样讲话的城里人,不过这以后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到夜市上来,那件文化衫我也没穿,整天跟臭汗泥土打交道多白也得穿成黑的。这样我就结识了伙房做饭的王铁小桂两口子。

    王铁一家来自河南南阳,比我们早来俩月。百十口子人的一日三餐够他俩忙活的,而且还带着俩满地爬的孩子。王铁原来是乡修造厂的车工,小桂在家种地,日子过的还行,差不多快够着小康的边了。王铁跟我们坐着闲聊的时候经常感慨,他说如果不是闹计划生育咱哥几个也凑不到一起来。他指指在旁边土堆上翻跟斗的俩泥小子说,我挺想给他们再添个妹子,等咱老了也有个真心疼咱的人,可都怀了八个月了楞叫乡里捉去做了人流。我把小桂藏的贼严实,如果不是村的李会计告密说不定现在我正教我闺女唱河南梆子呢。这样我一赌气就把狗日的李会计的一条腿给废了,然后我们就跑出来。说到底这儿王铁嘿嘿一笑,等踏实踏实再说,这闺女咱是要定了。

    小桂眉清目秀,平时不爱说话,没事就在屋里呆着。有些胆大的民工在打饭时就忍不住跟这工地上唯一的女性冒坏,小桂从来不恼,多厉害的玩笑也不恼,想必是王铁教妻有方,可小桂知道怎么治他们。四川的刘一星和陕西的邓新乐是一对难兄难弟。有一次小桂给他们盛菜的时候刘一星说嫂子你小点劲,俺都顶不住了。邓新乐见状忙抢上来说嫂子,我顶得住,你使多大的劲我都顶得住。以后的几天里他们就不敢说便宜话了,因为小桂子总是笑着给他俩盛上两勺菜汤,并说营养全都在这汤里了。

    王铁还给我们唱过一回豫剧,他捏着嗓子十分认真地清唱了花不兰歌颂男女平等的著名唱段,大伙乐得鬼哭狼嚎。王铁还知道刘秀,他认为同为河南老乡的刘秀到底斗不过王莽,搞来搞去刘氏江山到底姓了一阵子王。我们对这些历史一无所知就听他一个人胡说八道。有明白人就提醒他王莽其实只是刘皇帝的小舅子。王铁满不在乎地说小舅子当了皇帝也是皇帝!

    一连几天时断时续的暴雨把工地弄得水汪汪的,施工受阻。狼头心急如焚,他穿着高腰雨靴手舞足蹈地吆喝大家去排水、清淤,并威胁说如果误了工期你们一分钱也甭想从老子这里拿走。

    离家一个多月了,除了想家之外我最惦记的就是我们戈多了。戈在村里是数得着的漂亮女子,可在家里她不行。戈家在有戈多之前就有仨闺女了,戈多一降生,她爹就拍着锅台说多了多了,戈多因此而得名。戈多老实,我说什么是什么。记得头一回在草垛里我要香她,戈多挺害怕,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让我在她火热的苹果脸上香了个够。真后悔没带张戈多的相片来,晚上睡下之后我就闭着眼想她那肉脖子肉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夜市上那位颇似戈多的清秀女子。

    晚饭后大壮他们兴致勃勃地逗闷子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人群,穿着那件不伦不类的文化衫。这次我没有兴趣在歌厅饭店门前逗留而是顺着大街直奔主题。当远远地望见灯光闪烁的夜市之后我的心突然间跟初次做贼似的狂跳起来。

    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我的眼睛找到了那个女子。的确,她太象戈多了,不过她要白一些瘦一些,加上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这城乡差别就出来了。我掏出一包香烟,这是跟民工们打赌赢的。他们说我抗不动三袋水泥,结果我抗着它们走了好几十米。

    这是个介于马路和临街建筑之间的夜市,绵延了一里多地。人们似乎都在说话然而你一句话也听不清楚。穿着奇怪而随意的城市男女象流水一样经过我面前,他们忽略了我的存在因而我才得以静静地观赏那个美丽的女子。

    她已经卖出了七八件文化衫,灯光下她的梁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几次偷偷地按一下放钱的口袋让我看了觉得十分可爱。

    两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到那女子的摊前,其中一个还把满嘴的烟吐到那女子的脸上。我一看不对劲,下意识地扔了烟头站起来。

    生意不错吧小姐?一个男人摇头晃脑地问。我们哥几个都注意你好几天了,大家卖的是同样的货,随便给俩钱你就出手这买东西的人可都奔你这儿来了,我们哥几个吃什么?那女子口里叫着大哥大哥直往后退,脸上变颜变色的。另一个男的说我们白蹲了好几个晚上了,你说怎么办吧?

那女子害怕的不敢搭话,陪着的笑脸比哭都难看。那俩小子不再说话,伸手就抓摊上的东西。我在旁边急了,想也没想窜过去按住了他们的爪子。

    说实在的,我一个人对付他俩还真有点费劲,开始我还悠着点,可后来那俩小子下了死招子我就拼命啦。城里人不抗揍,围观的人们正看到兴头上他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我用手擦了擦鼻血,操,这有什么呀。

    那女子从人群后面跑过来,她认出了我,脸上竟有了泪。大哥多亏了你,不然今晚儿我这摊子就完了。可她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就不明白啦,那女子小声说他们有一帮子人哪,吃了亏肯定会再来的,大哥你要是好人,就帮我收拾摊子。我想想也对,就忙着收拾东西,装上了三轮车。

    走了挺远我们才停下来,那女子抹抹汗,从三轮车上下来,跑到街边的冷食部里买了两只雪糕来,递给我一只,说没事了大哥,坐这儿歇歇吧。

    我不是城里人,那女子侧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是从西北来的快两年了。我吃了一惊,差点把那块雪糕吞到肚子里,好半天才问你也是乡下人?那女子说她是陕西边上一个叫红柳沟村的,她说她叫山丹。

    山丹是由在这里工作的表姐带出来给人家做保姆的。虽说山丹才十几岁,可乡下这么大的女子就什么活也能抄起来了,她手脚麻利人又漂亮,试用了一个月那家就正式雇佣了她。山丹的想法是很好的,先攒些钱就去找份轻闲工作,然后再想办法在这里落户。事情总是不尽入人意,去年秋天东家的男人就开始打她的主意,山丹忍了好几次。那男的越吃不着越着急,想把事尽快落实下来。一个礼拜天女主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天没黑男的就迫不及待了,山丹是农村出来的有把子力气,二人打了个平手。那男的见硬的不行就说给钱,一百二百最后加到了五百。山丹觉得恶心,抽了那小白脸一个大耳刮子就跑了出来。山丹没让表姐养着,也不想回老家,她想要活出个样来给城里人瞧瞧。先是去一家饭店端盘子,没端一个月老板就逼她陪客人吃饭娱乐。山丹回到表姐家表姐总是摔摔打打不给好脸儿,她一横心就搬了出来,靠那几百块血汗钱租了间民房,蹬起三轮车做上了小买卖。

    山丹说越在这花花绿绿的城里呆着越觉得有意思,甭看人们一天到晚正儿八经的可心里止不定想什么哪。在这里过日子你甭想踏实,你不琢磨人可人还琢磨你哪。我说那干嘛还不回去?山丹把目光投向那珍珠串似的路灯。这里比家好,我喜欢在城市生活。

    又坐了一会儿我说回去,明天还得干活呢。山丹忙从三轮和里拿出一件淡蓝色的T恤衫,说大哥你身上那件有血呢,不能再穿了。我当然不能要,说回去找伙房要块碱一搓就掉了。山丹迟疑地问大哥明晚你还能来么?我痛快地说来,我多叫几个弟兄,都是棒小伙子。

    这以后我们连续蹲了几个晚上,倒也平安无事。山丹边跟顾客讨价还价边拿眼看我们,那真是一脸感激。说实话,五六个棒槌一样的农村小伙子齐刷刷的往那一蹲,都跟小老虎似的,他城里人再怎么牛的主儿也得琢磨琢磨。可话说回来,咱是看山丹一个小女子孤苦零仃的,不然也犯不着大老远地跑来跟城里人叫邪劲哪。穷帮穷,富帮富呗!

    晚上的山丹很漂亮,大伙围着她就跟三九天围着火炉子差不多,从里到外动暖哄哄的,不过大家始终也没敢说句混话。山丹闲下来的时候就买雪糕给我们,我们都吃的很斯文。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下午收工后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一间比较干净的工棚。狼头盘腿坐在一张油漆剥落的抽屉桌上,用手摁住一大叠令人神往的钞票。我的手心全是汗。

    狼头拿出一张表格,叫到谁谁就上去领。大伙群情振奋,领了钱的就笑成一朵菊花边数边往外走,有三百多的有四百的。狼头一边吆喝一边麻利地点着票子,看来他经常这样点票子。我们村里的十几个人等到了最后,但最多的才二百块。不对呀,一块在工地上干活怎么差这么多钱?我们问狼头是怎么回事,狼头说没错,全勤是四百,你们预支了一百,再扣去中介费一百,你得二百难道不对么?

    我不懂啥叫中介费,就问。狼头说说你不冤你就不冤,连个中介费都不知道,回去问问领你们来的老乡,每人一百的介绍费就是他拿走的,你们真不知道?

    操他姥姥的,在家里招工的时候那个兔崽子已经收了我们每人五十块钱,到了工地又拿一百,这两头一吃大伙就白白叫他蒙去了两千多块钱。还老乡呢,他妈土匪都没这么狠的!

    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王铁听说了,见我们都闷头坐着就凑过来说话,大家的心情都普遍的不怎么样,王铁逗了两句也没见多大效果,就叹口气说忍了吧弟兄们,饭后生气伤身子,出门挣钱的难处数不清,有这二百块还算不错咧,要是当初那狗娘养的一人拿你们二百你们不还是没治?哥哥我走过好几个地方,白干俩月的时候还有呢。狼头人是操蛋,可到月头发工资在目前来说也就不错啦。劝罢就喊小桂把泡好的茶水端出来,说喝点茶败败火,这事也就冲淡了。大壮接过茶碗说王大哥,再看见那小子我也把他的狗腿砸折喽。王铁笑着说别介,你跟我不一样,人家又没给你做人流,你那一百快钱全当哄孩子玩,过年压岁。大壮气呼呼地说长这么大了我也没听说给一百块钱压岁的,那得多金贵个儿子呀!大伙趁势把那人遥指痛骂了一回,心里果然舒坦多了。

    躺下好一阵我才想起夜市上的山丹,不免有些担心。跟大壮一说,大壮不满意地说你别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这事要让戈多知道了你准完。我捅了他一胳膊,说你想让我当陈士美我可得有那资格,不是山丹对咱不错嘛,换了别人他请咱咱也不去呀。大壮说睡吧我保管她没事。我一闭上眼戈多就扑上来了,直想的热血沸腾情不自禁满脑袋戈多了才刹车另想别的,基本内容无外乎怎样多挣少花早早回去结婚。

    公路好走可不好修。我们挖挖填填折腾了俩月它才有了大概模样,想这平原修路还这么麻烦,我们山区要铺一条这样的大路简直是上天哩。狼头的摩托换了吉普,由于天热他把蓬子摘了,这样他戴着墨镜开着敞蓬吉普在铺好的路基上横冲直撞很象电影里的美国大兵。美国大兵的车里有成箱的饮料,我们看了都很眼谗。他在我们面前翘着腿悠然地喝饮料的时候许多人都想把他一锨铲下来。

    我又去了夜市,却四处找不到山丹,心想许是病了没出摊。可还不死心地往前走,越来越没劲,扭头回来。大壮他们在门口坐着抽烟,见我回来就起哄,说我又当警卫去了。我抓把土扬他们,心里空荡荡的。

    第二天晚上再去,还是没有。第三天我忍不住了,就问原来跟山丹相邻的一个卖鞋垫的老太太。老太太打量我两眼,说好些日子了,叫人砸了,那姑娘真倒霉,招惹了一帮玩儿闹,摊子砸了不算身上也让人浑水摸鱼摸了,等警察来了人早溜光了。小伙子,你是她亲戚?

    我后悔的肠子都青了,自己惹来的麻烦却让人家山丹受了委屈。可以这样说,山丹没日没夜地刚混得有了模样,没想到无意中我一脚又把人家踹进了泥淖,我实在太对不起人家啦。同时我也觉着有些没长好的城里人的确操蛋、欠揍,虽然只是他们这一小部分人看不上我们乡下人,可这就足够让我们管中窥豹地认为城里人普遍操蛋啦。我凭力气挣钱,不欺谁不骗谁,除了长得黑点穿得破点其他的跟你们没多大区别,可怎么就这么招人不待见?再说山丹,孤零零的一个女子出来闯荡,甭水平时那份小心,就是碰上找茬打架的主儿还一直陪着笑脸哪,这他妈哪跟哪啦。想着想着我这气就大多了,我把膀子一横,哪道窄我就往哪里走,遇见人也不躲不让。也怪了,这些人没一个跟我犯脾气的较劲的。我梗着脖子横行了一段觉着挺累挺没劲,拳头杵进面缸里的感觉。站住掏出支烟来点上。原来我在家不怎么抽烟,出来做工才慢慢地喜欢上了,一有心事就弄根抽抽,挺象回事的。我爹就这样,记得我临行的那半宿,我爹戳了一窗台烟屁股。

    我也不知道这样走下去会不会找到山丹,记得上次分手她蹬着三轮车就是朝这个方向去的,反正她租房住,兴许前面一打听就能碰巧找着呢。

    没想到我一家伙跑到了市里,那才叫亮呢。夜晚的风温凉正好,只是有股子烟尘味,比咱老家那空气就差得不挨了。山丹肯定不会住在这里,可我还是忍不住转了一圈。街边的许多冷饮摊上都扯起了一闪一闪的彩灯,一串一串的象半夜里的鬼火,十几把白椅子,不少年轻人随便地围在桌旁用一根细管子吸那瓶子里的凉水儿,其中一个长发的女子正举着一根类似手电筒一样的棒子在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无法把你看得更清楚。我呆呆地站在一边看那群人为女子鼓掌喝彩,心想就这破歌还鼓掌哪,忒二五眼了。

    时候不早了我安排往回走,灯光早我背后把我的影子拉的老长,我突然觉得甭看这城里和农村挨的挺近,可实际上就跟这人和影子差不多,你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拴在一起。

    王铁跟狼头干起来了。那是后晌,我们正往路基上铺石子,巨大的翻斗车旁若无人地翘翘尾巴,小山似的石子就哗地堆在我们面前,王铁就是在这个时候拎着扁担直冲靠着吉普抽烟的狼头去的。大伙就那么一眨巴眼的工夫,王铁这一扁担下去,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百多半,狼头吓的叫了一声窜到一边。王铁的脸都不是人色啦,嘴里呜呀呀地骂着又举起了扁担,看样子他决心要废掉狼头的一条腿或者一条命。

    大伙这才回过神来,哗一下围住王铁,抱住他往下夺扁担。王铁疯了一样祖宗爷娘地骂,可终不是大家的对手给按住了。狼头那边早扔了烟抄起了一把铁锹,眼珠子圆圆的,说大伙放开他,放开他狗日的让他过来,我他妈不切了你我不姓郎!这时狼头的人就跑过来了,有上年纪的就咋咋呼呼地把狼头的家伙给下了,连搂带抱地往回劝。

    见人走远了人们才放开王铁,王铁跳起来破着嗓子骂了一声姓郎的你不是人养的!我们上去劝,问是怎么回事,王铁说他胆敢胆敢欺负小桂!

    我们一听都挺生气,就纷纷扔了工具表示不干了,拥着王体弱多病回了工棚。见小桂在屋里哭的雨打芭蕉,心知差不多了,狼头的确不是人养的。

    上午王铁蹬着筑路队的破三轮去附近的市场买菜,就小桂带了孩子在家。里外拾掇清楚了小桂又往灶上拉了两车煤,黑煤面子扑腾了一身一脸。小桂看大家都不在,就在屋里弄了盆水脱了衣服洗身子。虽说是农村苦出身,可在这城里安定下来稍微养俩月小桂这身皮肉也就满够意思啦。小桂正洗得痛快,狼头在外面喊王铁送水,见没人应就一脚踏进来。也怪小桂粗心忘了插门,这狼头一进来望见地上水汪汪的一团白肉那俩狼眼登时就绿了。小桂傻了,可傻了一阵就明白过来了。乡下人就这脾气,大庭广众的摸摸捏捏顶多骂两句就完了,可要背地里欺负人占人便宜就犯了大忌,除非你碰上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娘们儿。小桂披头散发地用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地顽强和狼头做斗争。盆里的水洒了一地,这使他们的撕打有一种清脆的效果。支撑了一阵小桂没劲来才想起来喊人,一嗓子变了声的嚎叫出去这狼头就怯了,王铁手黑他也有耳闻,就恋恋不舍地撒了手,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跑回工地靠着吉普车人模狗样地抽烟。

    大伙听了就忍不住骂起来,那骂声对狼头他娘和妹子都很不利,借此来安慰王铁,好歹小桂没让那狗日的占了身子,王铁你车也砸了,人也骂了,气就出了,要狗日的再来找麻烦,咱大伙就把他劈喽。王铁挺感动,回头冲小桂说你也是,在老家半年也没见你洗过一回,一到这城里来还真娇贵了,瞧这乱子闹的,还不快给大伙做饭去!

    没有了山丹,那夜市去着也没劲了,吃过饭我们就把电灯扯到外面,铺张报纸摔扑克,升级百分抓黑尖什么的都玩,谁输了就伸过脑袋让人弹老凿,大伙玩到趣处就叫,一时间所有的烦事都没有了。后来有人赌起钱来,一个个红着眼珠子恨不能把别人的钱都弄进自己的兜里。我们只能看看,替赢钱的高兴替输钱的心疼。王铁没参加,这阵子他不顺气,小桂也没个笑模样,动不动就拿孩子出气,王铁烦急了也扇过小桂两巴掌。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几个人被派去跟车拉水泥,回来的时候我们个个灰头土脸地坐在车斗里的水泥袋上招摇过市,拿近处的行人开玩笑。过路口时遇见红灯,大家依旧不停地指指点点。我突然看见和我们并肩停着的一辆红色小汽车里有张熟悉的面孔。由于居高临下我毫不费力地看清了那果真是焕然一新的山丹。汽车开动的那一片刻,我还看见搂着山丹的那个人,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保养的很好的脸上是一副五十岁得意的笑容。

    晚上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白天所看到的山丹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尤其那红的发紫的嘴唇,有点叫人害怕叫人恶心。短短的一个月光景,山丹走完了她人生最美好最纯洁的历程。我觉得山丹完了,自个儿把自个儿卖了。

    城市依旧,真纯不再。我睡不着觉,为什么那么多可爱可亲的东西一旦溶进城市就会很快地面目全非,我难以理解。城市无疑是美好的,楼厦林立,马路宽阔,人们衣着入时干干净净生活幸福,可为什么我却只能感觉到它的专横傲慢和放荡呢?如果是这样,那人们还凭什么喜欢和留恋城市生活呢?

    王铁一家是上午走的,筑路队解雇了他们而新招了一个又黑又胖的家伙来给大家做饭。我们担心王铁一家以后的生计,还有他们计划中的女儿。但王铁临走时表现的平静如水。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其实这没什么,兄弟,天地大的很,不会没有我王铁站脚的地方。狗日的狼头只能拿这个来报复我,可惜这天下不都是坏人,我们还得好好活着。

    我已经挣了七百多块钱了。公路从脚下延伸,遥指那郊外的车站。夏天的炎热有所收敛,干活的时候已经不那么苦热难耐了,可我还是厌烦了这个地方。我觉得我憋闷,就象小草发芽长叶时头顶却总压着块大石头的感觉,每天我们被吆喝着出工吆喝着收工,往床上一躺除了浑身酸疼就剩下叹气了。

    回家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悄然而生的。我们兴冲冲地从山沟里跑出来,怀着一肚子希望一头扎进这座繁华的城市,在这里我不仅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享福和舒坦,还知道了其实这里跟我们山沟没什么两样。在这方面人如同水一样,不要以为你装进水晶瓶里你就不是水了。我讨厌城里人的做作与虚伪,见面就握手微笑,喝汤居然用把小勺子一下一下地喂自己。不仅如此,就这些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每天晚上跟没日子过一样的折腾我就看不惯,还说这是宣泄苦闷,你们有什么可苦闷的?吃的穿的都跟我们过年似的,你们吃过晚饭领着漂亮姑娘唱歌跳舞轧马路的时候我们还空着肚子光着膀子给人卖傻力气呢!烧的,纯粹是让钱多烧的!这要让我爹他们老一辈人看见,一准气挺喽。

    上个月的工资晚发了一个礼拜,狼头那里也不吭气,大家也没敢问,可在干活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工程进度就不如以前。自打王铁那回事以后狼头明着是客气点了,可暗地里却指使做饭的黑胖子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本来大伙就挺同情王铁的,这样一来就更憋气。有几个就找黑胖子的麻烦,黑胖子斗不过民工,就跟狼头告状,狼头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病根,可这工期再往后拖绝没什么好处,于是狼头就扳了个红脸,当众把黑胖子骂了一顿,工资随后发了,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我平生第一次经手这么多钱,藏来藏去换了好几个地方都觉着不安全。大伙拿了工资都是各人收各人的,彼此都不大清楚放钱的地方。上午在工地上我问大壮,我知道大壮可靠。大壮说存凄凉。他往西一指,说那家歌舞厅西面一点有个储蓄所,专门存钱的,你存上以后就给你个小本本,带密码的,就是让人偷了他也取不出你的钱。

    吃过晌午饭我换上那件文化衫,入秋的晌午还挺热。我把钱装好就往外走,大壮说你利索点,半个钟头后就该干活了。

    走在刚刚铺成还散着沥青味的公路上我有点欣慰,它有我的一份功劳在里面,以后这城里人走在上面没准还能想起我们来呢。

    那家储蓄所实在太结实啦,窗户都拿铁条网着。铁拉门半开着,我走进去觉着凉快多了,这大概就是因为它外面墙上安了个嗡嗡响的铁盒的缘故吧,这个城市的许多大楼外面都挂着这样的铁盒子,人们管它叫空调。屋里还有一道栅栏,也是铁的,这使得里面伏在桌面打盹的姑娘更象只笼中疲惫的小鸟。我趴在柜台上隔着栅栏叫了一声,本来我是想叫一声小姐的,城里人都这么叫年轻姑娘,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大姐。大姐先是撩撩眼皮,待看清了之后就直了身子问我是存是取,我说存,存七百。

    这姑娘不错,和颜悦色地指点我把存单一项一项地填好。说实在的,我这几笔破字太对不住人家对我的关怀啦,我把钱数了若干遍之后递了进去,而就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姑娘翻花一样飞快地数着钞票的时候,有人进了储蓄所。

    我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叫人不知所措的香味,随后就见一个女子款款走近柜台,在她无意侧头的时候我认出了她。

    不错,她就是山丹,不过现在的她再也不象我的戈多啦,脸上涂抹的同城里姑娘如出一辙,身上的衣服也好,象雾象云又象风。她也认出了我,呆住了。山丹把填好的存款单和一沓子百元大钞递到了里面,那姑娘接过去看了山丹一眼,样子很不屑。

    站在门外的太阳地儿里山丹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怎么样,修路挣了不少钱吧。山丹从小包里取出一盒窄长的烟。她抽烟的样子很象电影中的女特务,居然能吐出许多烟圈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最合适,当初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她,而现在面前的山丹早已不是当初的人了。山丹看着无言的我,脸色有些变,她扔了手里的烟头低着脑袋说谢谢你,当初你保护过我,瞧你汗衫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呢。我说算啦,还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如果不是我你的摊子也毁不了,你不埋怨我就行了。

    山丹倚在街边的泡桐树上,眼睛空荡荡的象蒙了一层水汽,而阳光透过发黄的树叶使我面前的山丹斑斑驳驳面目全非。我站在阴影之外听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其实那也是个转机,山丹说,我的生意砸是砸了,可我看的更清楚了,城里人永远不会轻易地承认我的存在,所以我必须换个活法,我相信我过的会比他们更滋润更舒服!

    何必较劲呢,既然这里不能使你满意,那就回老家去吧。

    晚了,我回不去了,村里干净,容不下我这样的人。山丹说话时有些哽咽,而眼神却充满了叫人心痛的仇恨。

    我匆匆地往回走并不回头,我知道身后这条正午的城市大道边哟一个浓妆艳抹的乡村女子正无助地在风中站立,她距离乡村太遥远了,她那曾经美好的年龄已过早地坠入这里的滚滚红尘。我知道我正在一个人羡慕的目光中行走,那种软绵绵的感觉令人昏迷,我走的很累,城市干燥的空气使我口干舌燥呼吸困难,心中那个时起时伏的念头终于强烈地升起来:我要回家。

    工程进入尾声,而铁路也开始试运行,常有列车鸣着长笛通过小站。大伙对那钢铁巨龙赞叹不已,想如果咱山沟里也通了这家伙,那满沟满坡的柿子山楂核桃准能变成大沓大沓的票子,现在都烂的烂扔的扔,实在太可惜了。

    正当担架发愁以后没活儿干的时候狼头又揽下一宗土石方工程。做饭的黑胖子吹嘘说郎头的本事大着呢,几万几万地送礼,这工程还能拿不下来?有了工程那赚钱还不跟闹着玩儿似的,扔出几万他能赚回几十万来,大款哪!

    我已经拿定主意,等这个月工资下来就卷铺盖走人,一千块钱办个喜事少是少了点,可整天在这儿憋着说不定哪会儿就出了毛病,就是为了戈多我也得回去!

    公路通车那天很热闹,披红挂绿的汽车排成了几排,有支军乐队也来添乱。还搭了台子,几个花白头发面色红润的人对着话筒讲了一些庆祝感谢之类的话,然后是剪彩,挺好的一匹红绸子给剪的乱七八糟。接着是鸣放鞭炮,汽笛长鸣,众人欢腾一派热闹景象。我们当然是站在最边上踮脚引颈地看稀罕。狼头混在那帮人中间,胸前居然戴着红花,欣欣向荣的样子。

    新工程上马之前我们滞留在工棚里暂时成了闲人,每天吃完饭就一片散沙,干什么的都有。我把回家的意思跟大壮说了,大壮闷了半天才说准是你想戈多想得顶不住了,也是,都快半年了扔一朵花似的妹子在村里,止不定哪天就会让人给娶了去。我想这个说法也对也不对,就问大壮回不回,大壮干脆地说我又没有戈多等着,要回你回吧。

    头天上午我就把钱取出来了。在那家储蓄所门口我再次看到山丹曾经倚过的那棵泡桐树,如今它早已碧叶凋零属于残花败柳啦,在这个季节它和山丹站在这个城市的风雨中消褪了纯朴与年轻的颜色使我感到伤心,我甚至感受到了那种无形又巨大的暗流正向我逼来。因此我必须在它吞没我之前离开这个倒霉的城市。

    我没有任何理由地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如同商场闪闪发光的黄铜扶手一样的城市里四处游荡,然而我却是真的无处告别。看着人们的笑脸和匆忙我想不出究竟是谁搞错了。我没有买一样东西带回去,虽然我腰里掖着千把块钱,可它在这个连去趟厕所都要两毛钱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宾馆酒家超市以及此起彼伏的歌厅桑拿浴室都和我擦肩而过,它们都如同梦幻般美好但不真实。我那件曾使我引以为荣的运动衣此时显的特别别扭,也许它就是来自这个城市某人的施舍。我准备把它脱下来还给城市,然而我的破绒衣告诉我还是人家稍微体面些。

    火车站永远是那么拥挤和混乱,我把行李卷扔在一群抽烟休息的民工旁边去排队买票。长长的队伍就如同一条苟延残喘的巨蛇缓慢地扭动,它的味道是超级混合型的。我受理紧紧攥着六十块钱,其它的用毛巾包起来贴肉勒在腰间,因为我知道了什么叫血汗钱。这时有俩脏不拉叽的小姑娘伸着小黑手过来挨个要钱,几乎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我非常害怕她们把手伸过来。不错,我挺可怜她们的,从头到脚一身的旧社会,可我实在没办法。然而她们却放过我走到了前面。我不禁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难过的差点哭出来——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临近中午才算买上票,下午三点半的。我高兴地从人浪中挤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个警察推搡着一个小伙子往外走,边走边骂,出来售票厅就咔地一声把那人铐在铁栅栏上。小偷!我飞快地摸了摸腰间,硬硬地还在,便放心地走出来,顺利地找到了行李卷。却发现上面被人吐了一口痰。

    下面的时间是长长的等待,我买了几个馒头就着自来水吃了,又买了几个装进路边捡的一只比较干净的塑料袋里以备后用,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盲人一样望着面前川流不息而千奇百怪的男女老少。

    车站的广播喇叭不知什么时候放起了一支曲子来让焦急的旅客们打发时光。曲子慢悠悠的很忧伤,心情重重的。听着听着我就入了神,后来眼窝潮了。天下居然还有这般勾魂的声音,叫人平白无故地弄了一肚子忧伤。身边站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干干净净的手里卷着一本书,满头黑发唯独脑门子上有一撮子白,看那样子也听入了神。我忍不住问他,年轻人用很深很迷茫的眼睛看着我,说这是肯尼基的萨克斯曲,《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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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0-9-8 16: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9-11 07:25 编辑

看吧删吧封吧夸吧

【我的故事】之链接:
  《我们不傻》
《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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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0-9-8 16:5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妙韵怡然 于 2010-9-8 20:51 编辑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
城市是有钱人和强势者的天堂,是低层劳作者的地狱。
圣洁的灵魂一旦舍得出卖,才会被冷酷的钢筋水泥堆积的楼层接纳。
还是家里温暖。

[mp3]http://www.shiyouren.com/442.files/回家萨克斯%20music%20mp3.mp3[/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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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0-9-8 16:56 |只看该作者
很少看这么长的文章了,但是这篇一看上就一直看到脚了。
这字体咋变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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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0-9-8 17:08 |只看该作者
哪位版主受累把这篇又臭又长的东西编辑一下俺将一如既往地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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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0-9-8 17:10 |只看该作者
妙韵的毅力真够强悍——这么小的字还能坚持看完。
试了N遍也调整不过来——不是俺无能,而是俺根本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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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0-9-8 17:20 |只看该作者
读的时候字体大,没感觉长。
只是编辑的时候才觉得长。累死我了!
不言,这字体大小满意吗,不满意你再自己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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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0-9-8 17:29 |只看该作者
十分感谢妙韵同学——晚上你请客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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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0-9-8 17:32 |只看该作者
试了N遍也调整不过来——不是俺无能,而是俺根本就不会。
野梅淡笛咏 发表于 2010-9-8 17:10

你这个确实麻烦,我放到WORD里清除了格式再编辑的。段前空格和段间空行着实费了好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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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0-9-8 17:33 |只看该作者
十分感谢妙韵同学——晚上你请客得了。
野梅淡笛咏 发表于 2010-9-8 17:29

得!你飞过来吧,我先去准备酒菜。: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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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0-9-8 20:44 |只看该作者
提到家,我也任何人也会在心头涌起一股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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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0-9-8 20:44 |只看该作者
提到家,我也任何人也会在心头涌起一股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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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0-9-8 22:34 |只看该作者
看到野梅淡笛咏来了,我大笑三声。。:lol
一出手奏是这样的大手笔哦,叹一声,看得我等有点自惭写的太短。。
废话少说,我先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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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0-9-8 23:31 |只看该作者
打工纪实。很多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那买衬衫被人坑的事情,社会上很多见。
先看了一半,眼睛生疼的。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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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0-9-9 09:38 |只看该作者
小绵羊也开始有自己见解了,呵呵
野梅淡笛咏同学善于把苦难来个升华,把小人物写出卓然不群的风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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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0-9-9 12: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五官科实习生 于 2010-9-9 12:11 编辑

城市=乌烟瘴气
农村=清新仙境

贫困+落后+愚昧=道德高尚

深受启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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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0-9-9 14: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迷途的绵羊 于 2010-9-9 19:05 编辑

社会大学。
繁华的城市下面有那么个黑暗的地方;
活在江湖就为出口气 义气 骨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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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0-9-9 15: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迷途的绵羊 于 2010-9-9 19:04 编辑

把楼上的苍蝇轰出去!
-----------------------
楼上的苍蝇消灭了么?没看见了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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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0-9-9 18:39 |只看该作者
专辑的名字暂定为《我的故事》可以吗?或者你再授意一个?: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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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0-9-9 19:06 |只看该作者
回家。
家是避风港 ,是属于自己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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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0-9-10 14:13 |只看该作者
野梅淡笛咏,再来一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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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0-9-11 11:17 |只看该作者
专辑的名字暂定为《我的故事》可以吗?或者你再授意一个?:lol
淡淡一片云 发表于 2010-9-9 18:39

感觉这个栏题不合适,小说里的人物不是同一个“我”,建议不言自己取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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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0-9-12 09:44 |只看该作者
昨天回家了,给老娘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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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0-9-12 15:46 |只看该作者
祝咱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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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0-9-12 15:46 |只看该作者
祝咱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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