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很干净,香气浓郁,到处生长着紫槐树,一如我记忆深处的外婆村。我记得我们刚刚从我们的城市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有些冷,刚刚三月,残存着倒春寒的味道,而这小镇,却到处盛开着紫槐花,温暖如春。 到处都是陌生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身上带着香气。我告诉他,我对陌生人的触碰很敏感。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骑车去上学,下着小雨,后面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雨衣盖住了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放慢了车速,在我胸部摸了一把,加了油门跑掉了。那时候我胸部刚刚开始发育。第二次,出差到上海,一个人逛街,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目光并没有看我,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伸手在我胸部摸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掉了。我回头看了看他,他背影很帅,当时我竟然希望他回头看我一下,但是他没有回头,就那么消失在人群里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育成熟了,胸很大,也许正是因为胸大,才吸引了那个男人去摸我。第三次,是在晚上,我一个人经过小区外面的地下通道,当时头顶上正经过一列火车,通道里没有灯,只有火车经过时的微光,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在我胸部摸了一下,就很快速地穿过了地下通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有性经历了。 对这些触碰,你是不是有一些欢愉的感觉?他问我。 我很诚实地回答他,是。 对你未婚夫不能如此诚实吧,他问。 我说,是啊,比如说第三次,那天是跟我未婚夫约会的日子,见面后我告诉他那件事后,就很愤慨地表示,我当时气急了,蹲在通道里面找石头,打算去追那个流氓。其实从那以后,每次走在街上,我都不自觉地喜欢观察那些迎面走来、正要经过我身边的异性,对某些长相较好的,难免想入非非。你们男人也是如此吧? 他说,当然了,男人走在街上,更容易对漂亮女人想入非非。 我们找到了一家不错的饭店,干净雅致,饭菜也很合口味,他为我频频夹菜,很绅士。我想起刘步,这个人很久前就不给我夹菜了,只在我们刚确定恋爱关系那段时间他这么干过,后来就不干了。我失去类似于这样的享受已经很久了,也许这也是造成我对结婚不那么向往的原因之一。 怎么想起刘步来了呢,突然离开不就是为了躲开他,自由一下吗,我谴责了一下自己,然后把他驱逐出境。 吃完饭,我们在小镇上走了走,小镇很小,没多久就走完了,街上变得安静了,没有夜生活的小镇像一个纯洁的处女。他伸出长长的胳膊来,抱住我的肩。我很喜欢男人抱我的肩,这样可以离得很近,脸蹭着他的衣服,闻他身上好闻的体味。他似乎也知道我的喜欢,很安静地抱着我。此刻我觉得他就是我爱着的人。我把这感觉跟他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其实爱这东西,干嘛要那么条分缕析呢,谁规定不能有特定情境下的爱情呢,哪怕一秒钟内有那感觉,也是爱情啊。 那么就是说,我们在恋爱了?我问他。 他说,当然了,难道不是吗。 我说,那么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我们跟他们的关系算什么呢。 他说,也算爱情,不一样而已。其实你知道的,还来问我。 我笑了。我说,我当然知道了,两天的爱情。 这样一来,我觉得这就是爱情了。 走到酒店,我们已经浓情蜜意了。在阳台上坐着闻紫槐花的香气,我们又开始聊别的,他很诚实地告诉我,除了未婚妻,他还跟六个女人有过关系。当然,这六个女人里,每一个都曾让他短暂地动心,那些没动过心的,就不必计数了。 我说,不必计数的,都来自于风月场所是吗。 他说是。应酬的时候,往往身不由己。开始的时候也坚守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出差,半夜小姐在电话里请求提供服务,拒绝了,小姐不依不饶,呆了一会儿,居然两个一起来敲门,说给打折,五折,玩三人游戏。还是拒绝了。打电话的小姐呆了半个小时后又气冲冲来敲门,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床上摁,说,我做了这么多年,还没遇到你这样的,这么让我栽面子,今天我非要把这事做成了,免费。跟客户在一起呢,开始时我也只是让客户进去享乐,自己在外面坐着,等人家出来后负责结账。后来客户觉得这样不舒服,凭什么你就要显得比我们清高?就拽着一起进去,条件是进去了就签合同,不进去呢,合同免谈。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进去了。后来呢,就习惯了。 我想起了刘步。我问他,经常出差在外的男人,不出轨的有吗? 他很肯定地说,没有。其实,女人们为什么要来在乎这样的事情呢,风月场所,连逢场作戏都谈不上。你在乎吗? 我说,我不在乎。即便他对别的女人动心,我也不在乎,但他必须做得滴水不漏。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只对一个人动心呢,失去了对异性的动心,那就说明这个人老得无药可救了。 那你怎么看待出轨,他说,大家似乎都在强调动心是一码事,理智是另一码事。 我说,理智是个什么东西?美丽的东西转瞬即逝,而人生苦短。我时常为此心生哀痛。 他问我,除了未婚夫,你有过别的男人吗? 我说,有过。但是怎么解释这件事情呢,我爱我的未婚夫,而我似乎厌倦了这种爱。一件事情成为习惯,时不时地就会让人倦怠。我相信他也有过别的女人,至少有过连逢场作戏都谈不上的风月事情。但是我们在一起谁都不谈这样的话题。这些话题有什么意思呢,人一辈子说的话里,有多少都是废话啊。 夜深了,我们又洗了澡,然后上床做爱。我们已经恋爱了,做爱是必须的。我多么喜欢这床被子,洁白的底色,蓝色馥郁的花朵。我一直在寻找这样花色的床单和被子,打算买下来放到新床上,但是在我们的城市里我转遍了所有床品店,都没有遇到中意的。我想象中的这床被子,却在这个小镇让我遇到了,我缠着它,无休无止。 第二天,星期天,旅行即将结束,我有一种淡淡的伤感。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天的下午了,这场睡眠依然质量奇好,没有一个梦。没有梦的睡眠多奇妙啊,让我感觉这段时光是神奇的,因为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它是无限扩张的,它有多长,或有多短,有多深,什么形状,什么气味? 同昨天一样,我们在黄昏时分起床,到外面吃饭。依然温暖如春,紫槐花如梦如幻。 火车是晚上九点钟的,我们将在星期一的凌晨时分回到我们的城市,星期一我要上班,那天有很多工作需要做,他要干什么,我不知道。简易钢结构的火车站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似乎这个小镇上的人也不知道这趟列车新增了这一个停站。火车静悄悄停靠了,只有我跟他两个旅客,各自背着简单的包,上了火车。这个巨大的东西,在槐花洲这个小镇停靠了一分钟,只为了等我跟他,等着把我们拉回我们的城市。 站牌在车窗外很模糊地渐远减去了。 我说,我再给你讲个深夜火车的故事吧。有一回我出差,买到的是中铺,对面中铺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黄昏的时候,我们一起对坐在走廊窗户下面的小桌子上吃饭,吃的都是方便面。我们一边吃面一边交谈,气氛很愉快,他很幽默。我喜欢有幽默气质的人。晚上我们各自在中铺上躺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告诉我说爱上我了。在那之前,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我本意不想让他爱上我,多荒诞呢。然而他变得忧伤了,我让他的忧伤搞得有些累,就对他冷淡下来。他伸过胳膊来抓住我的手,我甩开他,翻身面朝墙壁,不再理他。他开始给我发短信,一条一条不停地发,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锲而不舍地打。你见过吗,两个相距只有半米的人,一个人整夜在给另一个人短信和电话。后来我就关了机。半夜的时候我下床去卫生间,看到他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站着,吸烟,忧伤的面庞在忽明忽暗的微光里,看起来很是动人。后半夜,我容许他拉着我的手,就那样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凌晨时分,他把我推醒,我看到他站在地上,仰头看着我,说,我该下车了。车窗外有临近站台的路灯光了,他仰头看我的样子,从那一刻起,永远也忘不掉了。他下车之前,把自己的毯子搭到了我身上。后来,他给我来过电话,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此后就没有音信了。 他说,你的忧伤很动人。你未婚夫有没有这样说过? 我说,没有。我很少展露这些脆弱的忧伤给他看。他要的当然不是这些奢靡的没用的忧伤,而我也不想给他这些。我生命中这些过往的人和事,只是我自己的,但某些无关痛痒的时刻,我可能也会拿出来抖一抖,晒一晒,对着你这样的陌生人。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绝对的秘密,秘密是重的,一个人哪能承受得住。 陌生人有时候恰恰是安全的,无须防范的,是吧,他问。 我说,不单单是如此。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有刺的,陌生人不怕被他刺到。 他坐过来,让我兜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睡觉吧,他说。 等我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乌压压的候车室,吊灯发出黄晕晕的暗光,照着横七竖八正在打盹或吃东西的人,因为坐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我的嗅觉充满了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我有些恍惚,看了看手机,深夜十一点四十,日历显示是星期五。很显然我刚才做了一场梦,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离开这个候车室,更没有去什么槐花洲。我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人,正是刚才我睡过去之前,站起来问客运员到底火车会晚点到什么时候的人,也就是梦里跟我游历槐花洲的人。 但是此刻他对出现在我梦里跟我一起有过一番游历的事情浑然不知,他转头对我笑了笑,说你睡了四十分钟了,我们要等的车还没有到。 我说,要晚点到什么时候啊? 这个时候,广播室里又广播了一则关于这趟列车继续晚点的通知。他很无奈地笑笑,说,无期等待。 我们开始聊天,话题很枯燥,不到十分钟,就感觉聊不下去了。我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想不想听? 他好像也对枯燥的聊天感到无计可施,立即说,好啊。
于是我把梦很详细地讲了一遍。为了消磨时间,我讲得很认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无疑这个讲述是场冒险,我做好了讲完之后被他骂神经病的思想准备,或者他会找来车站工作人员,控诉我对他进行精神上的性骚扰,建议他们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我的冒险没有出现上述那些比较恶劣的后果,他很认真地听完我的讲述,甚至没有表露出一丝将信将疑的神情。无疑这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我感谢了他的宽容。他忽然说,我有个想法,到售票厅看看有没有去槐花洲的车怎么样? 他的举动非常让我吃惊,我犹疑了。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说,去吧,看看去。我硬着头皮跟着他去了,一边走一边祈祷,千万别有去槐花洲的车。到了售票厅,他在窗口排队,我紧张地跟在他身后,轮到他了,我听到他很镇定地说,我买两张去槐花洲的车票,硬座。窗户里面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她轻启朱唇异常动听地反问他,又很肯定地告诉他,槐花洲?这是什么地方?没有这一站。 于是我们坐回到候车室里,继续等我们要等的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