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1-5-30 14:44 编辑
盛开的高考花
父亲的名字,我居然是在大街上牢牢记住的,那年我6岁,开始识字了,通什那栋唯一的3层楼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语:打倒吴方定。父亲最终没有被打倒。“发配”到偏远的湖南山区,修铁路去了,据说那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但也因此治好了父亲的老胃病。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1974年了。
去年回老家修订族谱,家族里的长者大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无一例外的称呼我为“东哥的儿子”,最初我比较抗拒,明明我是吴方定的儿子嘛。再说我还有自己的本名呢。在详细看了族谱列表后,我妥协了。他们仍然坚持用吴喜东的名字记录着,吴方定是在后面的括号里,原来那是按照祖先定下的辈分“字”排列出来的,基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好吧。吴喜东就吴喜东吧,反正我不会有两个父亲。名字是我父亲自己给自己改的,作为革命者,理由有两个,一个是代表他的志向坚定方向明确的意思;其实我知道,后面这个理由才是真实的,那就是为了不连累家人。
20世纪30年代末,爸爸在儋州新州中学是有名的体育健将,篮球、排球样样精通,常常带领着同学进行比赛。没想到为了一场篮球赛,爸爸弄得有家不能归,有学不能上。
事情是这样的。国民党县长的儿子组织的篮球队,跟爸爸中学的篮球队比赛。球场上,他们横行霸道、随意犯规欺负学生们。爸爸和他的伙伴气愤不过,商量好找机会利用规则暗暗报仇。比赛开始不久,一个同学的传球给跨着三步正要上篮的爸爸时,嚣张的县长儿子犯规冲上来阻挡,说时迟,那时快,爸爸把手肘直接撇出去,县长儿子中招,他“啊”的一声摔倒在地,爸爸投了一个好球,赢得学生们的欢呼。欢呼声中大祸临头,没想到弱不禁风的县长儿子把手摔断,县长带着队伍找到家中要抓爸爸去坐牢。
好在机智的奶奶早把爸爸藏到了村里那口有暗洞的水井壁中,才躲过大难。
父亲参军除了信仰以外,更直接的原因,即前述那场后来被上升为信仰之争的篮球赛。事态的发展,使革命变成了活下去的唯一出路,结果就这样一辈子贡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革命的结果是自己父母的逃亡,祖上那点积蓄也被背井离乡的爷爷奶奶弄得所剩无几,辗转找到在行军打仗中的儿子,还把最后剩下的几个光洋也捐献给了党。也幸亏如此,成分划分的时候没成为地主,如果父亲不参军,估计都没有我的出生了。
战争年代结为夫妻的父亲母亲,之间究竟有多少浪漫,已经无从考证了,但战后相继出生的5个孩子变成了活证,都说战地黄花分外香,即便到了今天,母亲安详的眼神里,也总能找到对父亲的思念,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办法去体会那种生死与共的思念滋味,那些通过偶然遇见的部队打听的消息,那些阵亡名单里可能出现的另一半的名字,他们的痛苦和甜美可想而知。之后的情况就有点改观了,解放战争后期,父亲已经带队独立作战了,战报里时常出现父亲的名字,通过战报,母亲也基本能判断前方的父亲依然在冲锋陷阵,负伤的消息也不时传来,牵挂是必须的,但相依相亲不分离的团聚,应该是在1950年海南岛解放之后的事情了。
榆林要塞的天很热,父亲抱着篮球,在给我示范三步上篮,战士们乐得看他们的政委给孩子上启蒙课,掌声此起彼伏。我很愤怒,因为当时我穿的是姐姐穿过的格子外套,尽管母亲也知道那是女孩子的东西,那又如何?家里的布票不够用啊。那个花白头发的政委根本就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反正你今天要学会上篮。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我们家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父亲把它摆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电视是有严格限制的,信号很有限,时间也是有限的。父亲是我们的山,但加里森敢死队才是我的偶像。父亲很纳闷,为什么家里的每个门上都增加了许多被刺刀戳过的伤痕,那是我代表美军刺向德国鬼子的,父亲要是知道我当年扮演的是美军(并且还是罪犯里挑选出来的),估计会把我扫地出门,甚至有可能把我就地正法。我时常抱怨自己没有机会去杀敌立功,于是打架斗殴成了我打鬼子的另一个战场,这也是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吧。
我要参加高考了,父亲比谁都紧张,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们唯一还有机会上大学的一个了。放榜的当天,家门前开满了无名的花朵,由于我的优异成绩,那些花后来被父亲命名为高考花,暨南大学是我随后生活学习了4年的地方,当年还步履矫健的父亲只是把我送到了秀英码头边,他怎么就放心我一个没出过门的孩子,独自前往求学的陌生城市呢?
他要离休了。老大的不情愿,最初还幻想着能重新披上绿军装,挣扎了一两年,明白了,领章帽徽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佩戴了,还好,有一堆军功章,还有早年从苏联专家那里学会的交谊舞。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于是乎,老年艺术团,乐此不疲,居然还带着一群老头老太太进京献演。那个当年的军事学院的同学,如今已经是军委副主席了,那些掌声是震撼的。因为是在人民大会堂,那张脸是幸福的,因为老年的吴方定活得很出彩。
又到了高考花盛开的时节,以此文祭奠我们的父亲。我们为他鼓掌,我们会一直为他鼓掌,希望天堂里的爸爸,能感受到我们的雀跃和欢乐,毕竟这一切的精彩,都有他的一份热血,清明节的墓碑上,我们年年还会刷上鲜红的油漆。
注解:本文是南沙贝与弟弟所著《爸爸的故事》被选用在即将出版的《琼崖红色记忆》一书中的节选修改,以支持本次征文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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