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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太行风 于 2011-6-19 09:31 编辑
(一)
春风几度,刚把心情吹得柔软,却又被变化的天气和一个揪心的日子弄得潮湿、凄切、沉重。
又一个有雨相伴的清明节翩然而至。
生活在唐诗国度里的杜牧,本来就富于诗人的忧郁与浪漫,那天寻觅酒肆时,真的有杏花雨如约而至。雨脚细细密密,摇摇曳曳,如烟似雾,将荒山野径的一切外物都淹没在氤氲迷茫中。在那交通远不如今天发达的年代,眼中匆匆然徒步赶路的脚客们,怕不是光有形单影只的孤寂,更有特别日子才有的特别伤感情怀,使得愁肠真的要断了:即便不是计算着日子和脚程,着急赶着回去烧祭已长眠于黄土垄下的父母及祖上,也是因自己拘身于公干或其他事务不能赶回去祭祖而惶愧,心魂安然得了吗?
——于清明节赶回桑梓祭拜父母和先祖,是老祖宗一代代传流下来的的风俗,是自周代有清明节以来华夏人遵循了几千年的规矩,也是良知良心的必须!除非拘身军国、耽于事物、关山阻隔、沉疴不起而不能为。
孤旅之人寂寞伴,急于行程心纠结,阴冷粘腻的雨丝打湿的就不光是身上的一袭长衫,更将心绪淋得湿透。于是找家酒肆嘬几口酒,暖暖身子歇歇脚,驱除心中郁闷再正常不过。可酒家何处呢?正迷茫间,见骑牛的牧童悠悠然而来,一支竹笛吹出与山野荒郊特般配的韵致。诗人赶忙上前揖问,牧牛的童子不语,灿然一笑间横笛一扫,指向前方山弯,就见雨幕中闪现出一片璀璨的杏花,掩笼一坨不大的村落,一幅酒幡在微风细雨中徐徐飘飞……
浊酒一壶,冷豆一碟,映照着诗人眼中思乡思亲的晶莹泪光……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不避雨矢地追赶着回乡的路……
(二)
相去杜牧一千多年后的这个清明节,一样有霏霏细雨山岚秋烟般无声飘洒,天地间迷蒙一片。
我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携子女回老家上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行程。路不甚远,驱车出县城三十多里便至我那山裹岭绕的小村。
我处的习惯是午饭后上坟。用不着相约,远近本家的人前前后后都提了“纸火”、祭品,在柔柔细雨中往坟地走。先到的,会在坟地头的山沿坐下来,边等后边的人,边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坟地在一处罗圈椅般的山洼里,两边两脉青松森森覆盖的青山人字型延伸出去,显得很风水。山洼梯田的三块地里,分别埋着我爷爷辈的本家老弟兄三个,以及我父亲一代本家弟兄七人中的五个。另两个也已谢世,只是因外迁另立坟地没有归到这里。目前坟地里已埋进了第三代、即我这辈的人。
烟雨濛濛,更增添了眼前春景的诗意:草木新绿,杏花吐芳,山野一派清和。可众人的心不在春风春景处,眼睛早投向深埋了爹娘、爷奶辈人的坟头,心情自然沉重。故大伙除了许久不见的寒暄外,话题多与已故的老人有关,与家族的走过的历史有关。于是小辈的人便记住了长眠于此的先人的许多前事,以及各坟头下老人的辈分、兄弟排行,互相间的交叉关系。
这支上坟的队伍是在不断变化的。我记事以来的童年里,父亲那一辈的老弟兄几个尚是上坟的主导人物。每次前来,他们都感叹着先人的品端与往事,感叹着光阴的转瞬即逝和生命的短暂,感叹着自己也终将有一天埋入这里的归宿。感叹着感叹着,老弟兄几个便都殁了!甚至我这辈远近本家兄弟的十几个人中,也有几个已埋在了父母的脚头。倒是后边续起的小辈呼啦啦地顶上来,到如今属于我重孙也是第六代的人竟也冒了头,拽着爹的后衣襟步履蹒跚地来上坟。
人都到齐,大伙按地下长辈们的长次开始烧祭:摆供焚香,烧化纸钱,在坟堆上十字压单张的方纸块,意在给老人换单衣单被(十月初一的上坟则压双层的,意为换棉),修整坟头树木、填埋鼠洞等,然后在鞭炮声中恭恭敬敬地行叩拜礼。年长的人嘴里絮叨着,说着与地下老人的贴心体己话。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如蝶翩飞的黑色纸烬,似架设起生者与冥冥中老人的信息交流通道。
我在挨坟头叩头下去的瞬间,心往下沉,泪往上涌,心灵穿透了时空和生死,同一个个生前的老人会面。他们依然是那样鲜活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爷爷咧着干瘪的嘴疼爱地对我憨笑着,还是那个善良温厚的高寿长者;一生刚强的奶奶喜极而泣,稀罕她最疼爱的长孙也长成了胡子拉碴大老爷们;父亲还是那样略带责备地瞟视着我,他永远不满足我的作为与长进;母亲又面呈委屈,似又要同她的大孩子诉说什么作难事……精明得有点过分的亲大伯,少言寡语却十分倔强的“聋大爷”,翘着山羊胡子的本家“二大爷”,黑红脸膛小心小胆的“三大爷”,总是眯着两眼像永远也睡不醒、去年突然去世的近本家“大哥”,一个个同我打着招呼:“回来了?外边的事顺当吧?”“二大爷”为童年的我打抱不平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打他干啥?小孩家捣蛋,长大了刚刚够使唤;现在就般般听话,将来也就是个木头疙瘩……”
坟上坟下,阴阳两界,扯不开的是亲情,割不断的是血缘!生者对逝者,是历历在目的记忆回放,是感恩戴德的思念,还有崇尚神祗般的敬畏!
上坟完毕,大家依然相跟着回去,一路继续说道着不为小辈人知道的前事。这种有心无意的闲话,实质上已成了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家族史讲座,骨肉血缘理念的训诲,中华孝悌文化的教化。我便是从小年复一年地听上辈人的讲述,探寻到祖上的斑驳往事,触摸到宗族的根。
(三)
我爷爷老弟兄三个,是民国三十二年大灾荒时从河南逃荒而来。我的老家在河南林县(现林州)一个叫“东掌”村里,那里的祖坟不知埋葬了我家族多少代的先人。可后来于一次上坟中得知,河南林县还不是我家族最早的老家,山西洪洞老槐树下才是我宗族的祖根!
从父亲老哥几个嘴里得知,朱洪武时代,明朝庭在洪洞老槐树下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移民活动,数十万计的本土人被强行迁徙至因战争、天灾而几乎人烟灭绝的遥远地方。穷家难舍、热土难离的桑梓情结,脚下埋葬着父母双亲和一代代先人的牵绊,使得谁也不愿意移居他乡。无奈下官府采用了瞒天过海的欺诈手段,广贴告示说谁家的人跑到大槐树下,便可以不外迁。于是远远近近的百姓都争先恐拥挤到大槐树下,不期被官府兵丁团团圈起来,强行遣送到了河南(后来我知道远远不光是河南,还有河北、山东、北京、天津、安徽、江苏、湖北、陕西、甘肃、宁夏、东北等30多个省市,只不过河南接受移民最多而已)。
大迁徙开始时,大约也是初春之时,大约也是一个细雨纷纷的日子,被长绳串起、被逼前行的长达几十上百里慢慢蠕动的人流,因故土牵魂,脚步难移,哭声塞道,声遏行云。只到渐行渐远,人们仍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遥望属于家乡标志的那棵十数个人合抱不住、巨大树冠缀满了老鸹窝的老槐树。时光久远之后,移民的后代们已不能准确记起家乡的地址,却记住了从先人嘴里一代代传下来的一首民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上老鸹窝。”父亲老哥几个还说,先人在被强行迁徙时,官兵为了防止他们逃跑,用刀子把他们的小脚趾都划成了两瓣,作为辨认和抓回的记号。不期这一记号却一代代遗传给了子孙,成了人们辨认祖先是不是来自山西洪洞老槐树的一个标识。
父亲他们还说,这场史上有名的大移民,与朱元璋手下一个叫“胡大海”的密切相关。胡大海乃人、熊媾和而生,半人半兽,天生神力。长大为雪母耻,杀死了公熊,携母逃出熊窟,可母亲因无脸面重返家园而自尽。沦为孤儿的胡大海于河南一带四处乞讨,可因熊头人身,面目凶恶丑陋,不但讨不到食物,反而屡屡被逐,受尽刁难,为此他恨透了此地人。后胡大海成为朱元璋麾下大将,因屡建奇功深得朱元璋宠爱,准他想干什么都行的特许。胡大海请求要杀尽河南一带百姓,朱元璋十分为难下搞了个折中,许他杀一箭之地的人。谁知胡大海一箭射出竟中一只老鹰,负箭飞出去上千里。胡大海圣旨在手,有恃无恐地大开杀戒,直杀得中原大地血流成河,人烟断绝,并殃及到更远地方的人。待朱元璋知道,为时已晚,只得从金元以来因战事少人口密集的山西,向这些地方大量移民,洪洞老槐树下大概是集结、转运地。
传说非史,不可笃信。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朱元璋在颠覆元朝和吞并各路义军连绵不断的战事所致:兵马大军过处,玉石俱焚,使得无以数计的生灵涂炭,百姓罹难。有资料表明,在元末明初战乱中,中原地区人口锐减80%多,也是引起这次洪洞大槐树百姓大迁徙的根本原因。
直到今天,凡汉人分布之地,向人问起祖籍何处,好多人都会回答是山西洪洞老槐树。这一现象,成为遍及中华乃至海外侨胞的“根祖文化”,“大槐树”在实质意义上已成为华夏汉人的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图腾。
我还联想到,在我国沿海地区、港澳台、世界华人移民密集地盛传、盛行的“妈祖文化”,以及在东南沿海、南方大部省份及港澳台、东南亚广居形成的“客家人文化”。这些关于先人从遥远故土迁徙而来的文化现象,纯粹以民间口述的方式向一代一代的后人传输,也影响着一代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与故土、根祖观念的形成,凝固为一种文化的定势。
中华民族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占有世界最多的人口,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这种对宗族、先祖以及血统、根脉口口相传的文化传统,父传子,子传孙,直至子子孙孙的无穷后世。中国人念祖,中国人讲根,中国人永远追循着血缘之源、故土之根,“祖”与“根”、“亲”与“孝”的观念深深锲入骨髓,渗进血液,而且有着一代代绵绵不绝的顽强延传,使得子子孙孙永远牢记着自己的来龙去脉,牢记着自己的源和根!就因为这个缘故,无论中国历史上的几次外族入主中原,还是近代的日寇入侵,也无论最骇人的杀戮惨烈到什么地步,无论逃荒逃难、颠沛流离到什么地方,只要尚有人在,就有老家、故土的观念在,就有祖宗、血缘的观念在,就有辉煌五千年的汉文化在,中国就永远灭不了。相反,倒是那些入侵者出于统治的需要,必须向汉文化投降,终被汉文化所“反啮”。“根祖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分支,安敢小觑!
文化,往往发轫兴旺于高端,却流传储存在民间!
(四)
绵绵的雨丝仍在飘洒。我们本家几个弟兄还说起一桩多年未了的心愿:抽个时间,弟兄几个回河南老家去寻根谒祖,在祖宗的坟前祭拜一番。
有可能的话,还要结伴去洪洞老槐树下去看看,最少我一个人也要去看看。因为更早的祖先坟茔在那里,宗族的根在那里!只有魂归大槐树,谒祖识原根,方能了却心中夙愿,使此生心中无憾!
我还会不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去拜谒中华先祖的炎帝、黄帝陵,探寻华夏血脉的祖源……
我眼中,又出现了在荒村酒肆饮酒的大诗家杜牧,他于酒酣之后借助灵感一挥而就的,是那首妇孺皆知脍炙人口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似乎看到,在这清明飘飘摇摇洒落之时,大批大批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港澳台、侨居世界各地的华人,纷纷而来,热泪横流地叩拜于老槐树下、妈祖庙前、祖宗坟前……
我突然强烈地感到,眼前这清明雨,是从历史的深处走来,承载着周礼的肃穆和孔孟的殷殷叮嘱,携带着杜牧的一缕诗魂,洋洋洒洒飘落于现代,还会飘洒到子子孙孙的无穷后世……
辛贵强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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